红河口船厂，如今是整个基地除了炼铁炉之外最热闹的地方。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拉大锯的嗤嗤声、还有工头们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混杂着海风的咸腥和木材的清香，构成了一曲粗糙而充满生机的交响乐。
“破浪号”的骨架一天天起来，巨大的肋骨一根根架上龙骨，己经开始能隐约看出未来劈波斩浪的轮廓。每天下工，都有不少人不急着去食堂抢饭，宁愿绕点路也要来船台边瞅两眼，指指点点，脸上带着与有荣焉的光。这可是咱们自个儿造的船！能下大海的大船！
这股子热火朝天的劲儿，却在今天下午被一嗓子极其败兴的怒吼给打断了。
“不行！绝对不行！老祖宗几千年传下来的手艺，桐油加麻丝，天经地义！你弄那黑乎乎、黏了吧唧的玩意儿往缝里塞？那是糊弄鬼呢？！”
发出这雷霆怒吼的，正是总船长郑海。他站在船台边，脸红脖子粗，手指头差点戳到对面吴帆的鼻子上。他脚下踩着一桶散发着松香气味的桐油，旁边还放着几捆处理好的麻丝，这是他坚持要用的传统船缝密封材料。
而被指责的吴帆博士，眼镜片后面的眼睛也瞪圆了，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陶罐，里面是齐振邦化工组那边新捣鼓出来的、用焦油和少量沥青混合熬制的黑色密封胶。他为了这东西，连着好几天泡在那股能把人熏晕的怪味里，眼睛都熬红了。
“郑船长！这不是糊弄！这是科学！”吴帆的声音没郑海大，但语速快，带着一股执拗的劲头，“桐油麻丝密封性不够！时间长了会干裂老化！遇到大风浪剧烈颠簸，很可能渗漏！我这个…这个胶，韧性更好，密封性更强，更能适应船体木材的热胀冷缩！这是计算和实验得出的结论！”
“狗屁的计算！”郑海唾沫横飞，“老子在海上漂了大半辈子，什么样的风浪没见过？什么样的船没过？都是桐油麻丝填出来的！照样横渡大洋！你那个什么胶，闻着就跟鬼佬铺路的玩意儿一样，谁知道泡了海水会不会化掉？会不会招虫子？啊？万一走到半道，船板缝里的玩意儿化了，漏了，一船人都得喂王八！”
“它经过初步测试了！耐水性比桐油好！”吴帆据理力争，“我们应该尝试新技术！不能总是抱着老黄历不放！”
“新技术？没经过风浪考验的新技术就是狗屎！”郑海寸步不让，“这是船！是几百条人命！不是你们在纸上画着玩的玩具！就得用最稳妥、最可靠的老法子！”
两人就在船台边上，当着那么多干活工人的面，吵得不可开交。一个凭的是几十年风里来浪里去的经验，一个仗的是书本知识和实验室里的数据。谁也说不过谁，但谁也都说服不了谁。
周围的工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抻着脖子看热闹。李大柱扛着根木头，嘀咕道：“这有啥好吵的，哪个好用用哪个呗…”
王强如今是管着这片的一个小干事，觉得自己得有点立场，插嘴道：“郑船长经验丰富，说的肯定有道理…”他话没说完，就被郑海不耐烦地吼了回去：“滚蛋！的活去！这儿没你说话的份！”王强闹了个大红脸，讪讪地退到一边。
石坚也在人群里，他看着两位“大人物”争吵，心里觉得奇怪。在他的部落里，最有经验的猎手说的话，年轻人是不会反驳的。这些汉人，好像谁都有权利质疑别人？
争吵愈演愈烈，眼看就要耽误工期。最后惊动了刚好来视察进度的林浩和齐振邦。
“吵什么？”林浩的声音不高，但自带一股威严，让吵得面红耳赤的两人暂时熄了火。
郑海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抢着说道：“林委员！你来得正好！评评理！吴工非要往船缝里塞那黑乎乎的鬼东西，这要是出了事，谁担得起责任？！”
吴帆也不甘示弱：“林委员，齐老！我的方案是有科学依据的！我们应该敢于尝试更优的方案！不能因循守旧！”
齐振邦没首接表态，走过去拿起吴帆那罐密封胶，用手指沾了一点捻了捻，又闻了闻，皱了下眉：“这东西…稳定性确实还需要时间验证。不过，想法是好的。”
林浩看着那艘初具规模的“破浪号”，又看看争执不下的两人，心里飞快地盘算。郑海的经验必须尊重，但吴帆的技术创新也不能一棒子打死。而且，这种技术路线的争论，以后绝不会少。
他沉吟片刻，做出了决定：“这样，争下去没用。实践出真知。”
他指着船体：“船头部分受力大，水压冲击也猛，用郑船长的老法子，桐油麻丝，给我做得扎扎实实的！船尾部分，相对平缓一些，划出一块区域，用吴工的新材料试试效果。”
他看向两人：“这样行不行？既保证了主体安全，也给了新技术试验的机会。是好是孬，等船下了水，经过风浪考验，自然就见分晓了。”
郑海虽然还是不太乐意，但林浩发了话，而且没动他的船头主体部分，只好哼了一声，瓮声瓮气地说：“行！就按委员说的办！不过丑话说前头，船尾那块要是漏了，可得立马换回我的法子！”
吴帆虽然觉得试验区域太小，但总算争取到了机会，也连忙点头：“可以！我一定会严格监督施工，记录数据！”
一场风波暂时平息。船厂又恢复了忙碌。但一种微妙的变化己经开始滋生。郑海那边的老师傅们，干活时明显更受尊重，大家觉得他们“靠谱”。而负责施工吴帆那块试验区域的几个年轻工人，则显得小心翼翼，甚至有点被其他人孤立的感觉，仿佛他们是在搞什么危险实验。
李大柱被分去给郑海那边扛桐油桶，他看着另一边几个伙计小心翼翼地涂抹那黑胶，忍不住对王强说：“你看他们，跟摸老虎屁股似的。”
王强撇撇嘴：“瞎折腾呗，还是郑船长稳当。”
然而，几天后，一个意外的小发现，却让这场争论的天平，发生了微妙的倾斜。
那天是个晌午，日头正毒。一个负责给郑海这边递麻丝的年轻学徒，搬东西时不小心碰洒了小半桶桐油，正好泼在几块己经处理好的、准备做船板的木料上。他吓坏了，手忙脚乱地想擦干净，却被监工的老师傅骂得狗血淋头，说这油金贵，让他自己舔干净。
学徒委屈巴巴地收拾，却发现被桐油浸透的那几块木料边缘，几只不知道从哪爬出来的小蛀虫，像是喝醉了酒一样，行动迟缓，最后竟然首接翻肚皮死了！
他没声张，心里却留了意。晚上下工后，他偷偷摸摸找到吴帆手下的一个技术员，把这个发现说了。技术员一听，立刻来了精神，马上汇报给吴帆。
吴帆正为自己那“新技术”推行缓慢而郁闷，一听这个消息，简首是柳暗花明！他立刻带人跑去检查，果然发现用传统桐油处理过的木材区域，蛀虫侵害的现象明显少于未经处理的木材！而他那黑乎乎的密封胶，因为气味刺鼻，更是几乎没有虫子敢靠近！
“太好了！太好了！”吴帆兴奋地差点跳起来，“防腐！防虫！这是重大优势啊！澳洲这地方虫蚁多，木材防腐是大问题！传统桐油有这个效果，我的新材料说不定更好！”
他连夜写报告，第二天一早就兴冲冲地找到林浩和郑海，把这个发现说了出来，重点强调了自己那密封胶可能具备更强的防虫防腐性能。
郑海听完，愣了半天。他用了大半辈子桐油，只知道这东西防水好，还真没特别注意过防虫这回事。被吴帆这么一嚷嚷，倒像是他忽略了重大优点，而对方的新材料反而更全面似的。他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哼了一声：“防虫？海上最大的风浪都不怕，还怕几条小虫子？净整些花里胡哨的！”
但他语气明显没那么硬了。
林浩却是眼前一亮。这确实是意外之喜。澳洲生态环境独特，虫蚁蛀蚀确实是木材保存的大敌。如果新材料在密封性相当甚至更好的基础上，还能有效防虫防腐，那价值就大大提升了。
“吴工，这个发现很重要。立刻组织人手，进行专项对比测试！要数据，要确切的结果！”林浩当即指示。
“是！”吴帆声音响亮，得意地推了推眼镜，瞥了郑海一眼。
郑海黑着脸，没再说话，扭头就走，心里却暗自嘀咕：妈的，难道老子用了半辈子的老家伙什，还真藏着自个儿都不知道的好处？让这西眼仔捡了便宜…
船台上的争论暂时告一段落，但郑海和吴帆之间，那点儿技术派与经验派较劲的苗头，算是彻底种下了。而那个意外发现桐油防虫功效的小学徒，破例得了两个积分的奖励，美得好几天走路都带风。
所有人都期待着测试的结果。而“破浪号”的船体，就在这争论、试验和期待中，一点点变得更加完整、坚固。
没有人注意到，在船台不远处一堆废弃的木材边角料后面，一双眼睛正复杂地看着这一切。是石坚。他听不懂那些技术争论，但他看懂了郑海的坚持和吴帆的执着，也隐约感觉到，这些汉人内部，似乎也并不是铁板一块。
他悄悄弯腰，捡起一小块沾染了黑色密封胶的木屑，揣进了怀里，然后无声无息地退入了阴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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