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彻底漫过河岸时，楚沐才将那具枯骨小心地搬到了离水边稍远的坡地上。
坡地背阴，昨夜的雨水积在凹处，映着灰蒙蒙的天。枯骨被铁链捆了太久，关节处都己错位，森白的骨头上还沾着河底的黑泥和水草，风一吹，水草簌簌地抖，像还在水里泡着似的。最扎眼的是那截缠在手腕上的铁链——锈得发黑，却死死咬着骨头，链节缝里凝着些暗褐色的痕迹，楚沐用指尖蹭了蹭，指尖立刻染上一股腥气，不是河泥的腥，是陈年老血的味道。
“得先把这铁链弄开。”楚沐蹲在枯骨旁，从布包里摸出个小铜盒，打开来，里面是些亮晶晶的粉末，“这是‘解锈散’，我师门配的，对付这种邪法炼过的铁链正好。”
池雪焰站在他身后两步远的地方，没说话。他银发上还沾着些未化的冰碴，是刚才冰封腐尸煞时溅的，晨光落在上面，折射出细碎的光，却暖不透他周身的寒气。他正望着那具枯骨，冰蓝色的瞳孔微微缩着——不是怕，是嫌。
那枯骨上缠的怨气太浓了，像一团化不开的黑雾，裹在骨头缝里，随着风往西周渗。对他这种冰雪之灵来说，怨气是最“嘈杂”的东西，尖锐、黏腻，像无数根细针往耳朵里钻。他下意识地抬手按了按耳尖，指尖刚碰到皮肤，就凝出一小片薄冰——这是他烦躁时的习惯，自己还没察觉。
“你要是嫌吵，就去那边树底下等着。”楚沐头也没抬，正用指尖蘸着解锈散往铁链上抹，“我弄完了叫你。”
池雪焰没动。他往楚沐那边挪了挪，离枯骨更近了些。怨气的“噪音”更清楚了，甚至能隐约听见些细碎的呜咽，像有个极虚弱的人在骨头里哭。他皱了皱眉，却没退开，只是低声道：“快点。”
楚沐笑了笑。他知道池雪焰嘴上嫌麻烦，却总在这种时候守着。他加快了手上的动作，解锈散抹在铁链上，立刻冒出些白烟，伴随着“滋滋”的声响，像烙铁烫在肉上。那铁链竟像是活物似的，微微震颤起来，链节上的锈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剥落，露出里面暗沉的铁色，上面还刻着些歪歪扭扭的符文——是锁魂咒的符文，每个字都往骨头里陷，难怪能困着魂魄这么多年。
“这李家是真狠。”楚沐啧了一声，指尖凝了点灵力，轻轻往铁链上一弹，“不仅要人命，还得把魂魄锁在河底受折磨，这是怕人家化成厉鬼回来寻仇？”
“人类的恶毒，有时比妖还甚。”池雪焰忽然开口，声音冷得像冰，“妖害人，多是为了生存；人害人，却常为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楚沐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他想起老妪说的，李家强占良田时，不过是为了扩自家的后花园；打死佃户时，也只因为对方不肯把过冬的口粮拿出来“孝敬”。确实是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他没接话，只是指尖用力，灵力顺着解锈散往铁链里钻。
“咔嚓。”一声轻响，缠在手腕上的铁链断了。
几乎就在铁链断裂的瞬间，枯骨上的怨气猛地炸开！
不是往外涌，是往骨头里缩，像被烫到的蛇，瞬间钻回骨缝里。紧接着，那具枯骨竟轻轻震颤起来，不是风刮的，是骨头自己在抖，关节处的碎骨片都在互相碰撞，发出“咔啦咔啦”的轻响，像有人在努力把散架的骨头拼起来。
“来了。”楚沐低声道，迅速收回手，从布包里掏出张黄符，往枯骨头顶一贴。符纸刚贴上，就“嗡”地一声亮了起来，发出淡淡的金光，把枯骨罩在里面——这是“安魂符”，能暂时稳住躁动的怨灵，不让它失控。
金光落下，枯骨的震颤果然缓了些。但那股怨气并没消，反而更浓了，贴着符纸往上涌，把符纸都染得发暗，像蒙了层灰。楚沐能感觉到，有个极虚弱的意识正在骨头里挣扎，想出来，又怕出来，只能隔着骨头和符纸，发出细碎的呜咽。
“别怕。”楚沐放柔了声音，指尖轻轻按在符纸上，“我不是来害你的。你把事情告诉我，我帮你讨公道。”
话音刚落，符纸忽然剧烈地晃动起来，金光忽明忽暗。枯骨上的怨气像沸腾的水，翻涌着往楚沐指尖扑——不是攻击，是想往他身体里钻，想把记忆塞给他。
楚沐闭上眼，没躲。
下一秒，无数碎片似的画面猛地撞进他脑子里——
是昏暗的油灯，灯芯“噼啪”地跳，照着个满脸皱纹的汉子，正蹲在灶台前，往灶膛里添柴。灶上的锅里煮着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旁边放着个破碗，碗里卧着个荷包蛋，是给孩子留的。汉子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堆起来，像老树皮……
是暴雨天，汉子跪在泥地里，面前站着个穿绸缎的胖子，手里拿着根马鞭，劈头盖脸地抽下来：“敢不交租？老子打死你！”鞭子抽在背上，疼得钻心，汉子却死死护着怀里的布袋，里面是刚收的几升米，是一家人的救命粮……
是冰冷的河水，从西面八方涌来，呛得人喘不过气。手腕被铁链勒得生疼，骨头都快碎了。耳边能听见那胖子的狂笑：“沉下去！给老子沉下去！让你下辈子也别想上岸！”河水往嘴里灌，带着泥沙和腥味，意识越来越模糊，只有一个念头——不甘心……
画面碎得像被摔烂的镜子，快得抓不住，只有疼是真的。被马鞭抽的疼，被铁链勒的疼，被河水呛的疼，还有心里的疼——像被挖了个窟窿，冷风呼呼地往里灌。楚沐忍不住皱紧了眉，指尖都在发抖，额角渗出些冷汗。
站在旁边的池雪焰察觉到了。他看见楚沐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抿得紧紧的，像是在忍受什么痛苦，按在符纸上的指尖都泛了白。池雪焰心里一紧，下意识地往前迈了一步，伸手想拉他，却又在半空中停住了——他能感觉到，楚沐正在接收怨灵的记忆，这时候打断，不仅会伤了楚沐，还会让怨灵彻底溃散。
他只能收回手，站在原地，指尖凝出一缕极淡的寒气，悄悄往楚沐身边送。寒气绕着楚沐的手腕转了圈，没敢碰他，只是挡住了那些往他身上扑的怨气——那怨气太杂了，带着太多痛苦，沾多了会扰人心神。
楚沐没察觉池雪焰的小动作。他所有的心神都被那些碎片画面占满了。他“看”到了汉子的名字——王老实，就是老妪说的那个被李家逼死的佃户。他“看”到了王老实的家：三间破土房，一个病弱的媳妇，还有个才五岁的小女儿，扎着两个羊角辫，总爱跟在他身后喊“爹”。他还“看”到了李家的狠——不仅抢了地，还放火烧了王老实的房子，把他媳妇和女儿赶进了山里，生死不知……
最后一个画面，是王老实被铁链捆着，往河里扔的时候。他抬头望了一眼天，天上是乌云，看不到月亮。他张了张嘴，好像想说什么，却只呛了口河水。然后，就是无边无际的黑和冷，还有那没说完的话，堵在喉咙里，堵了一年多。
“呼——”楚沐猛地睁开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前阵阵发黑。他抬手抹了把脸，才发现自己竟出了满头的汗，连后背的衣服都湿透了，黏在身上，凉飕飕的。
“怎么样？”池雪焰立刻问，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急。
楚沐缓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道：“是老妪说的那个佃户，叫王老实。被李家的人打死的，打完了还不解气，用铁链捆着扔了河，就为了让他魂魄也不得安宁。”他顿了顿，指了指枯骨手里攥着的那块布片，“那布片是他女儿给他缝的荷包上的，他被扔下河的时候，还攥着不肯放。”
池雪焰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那块黑褐色的布片上，确实绣着个歪歪扭扭的小太阳，针脚很粗，是小孩子的手艺。他没说话，只是冰蓝色的瞳孔暗了暗，周身的寒气又重了些——连坡地上的积水都开始结冰了。
“他还有个媳妇和女儿，被李家赶进了山里，不知道还活着没。”楚沐又道，声音里带着点闷，“他被困在河底一年多，天天都能听见镇上的动静，却回不去，也找不到家人，就只能憋着这口气，怨气才这么重，把河都搅乱了。”
难怪那漩涡里的怨气又杂又急，原来是攒了一年多的委屈和不甘。楚沐抬手按了按眉心，那里还突突地跳，是接收记忆时被怨气冲的。他刚想再说话，就感觉手腕一凉——池雪焰正用指尖碰他的手腕，冰凉的触感顺着皮肤往上游，像一股清泉，瞬间压下了脑子里的昏沉。
“别硬撑。”池雪焰收回手，语气淡淡的，“先把他超度了。”
楚沐点头。他深吸一口气，从布包里摸出三张符纸，叠在一起，又掏出个小小的香炉——是他从老妪家借的，里面插着三炷香，他用指尖一点，香就自己燃了起来，冒出淡淡的青烟。
“王老哥，我知道你委屈。”楚沐把香炉放在枯骨前，又把那三张符纸往骨头上一贴，符纸立刻牢牢粘住，“你放心，你的仇，我帮你报。李家的人，一个都跑不了。你要是信我，就先安心去投胎，别再困在这骨头里受折磨了。”
说完，他捏了个法诀，指尖对着符纸一点，口中念起了往生咒。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
他的声音不高，却很稳，每个字都带着灵力，像温水似的，往枯骨里渗。随着经文念诵，枯骨上的符纸越来越亮，金光透过骨缝往里面钻，把那些缠在骨头里的怨气一点点往外“挤”。
怨气被金光一照，就像冰雪遇了暖阳，开始慢慢消散。那些黑色的雾气从骨缝里渗出来，在空中打了几个旋，渐渐变得透明，最后化作点点荧光，往天上飘去。
池雪焰一首站在旁边看着。他看见那些荧光里，隐约映出个模糊的人影——是个矮壮的汉子，穿着粗布褂子，正往天上望，好像在找什么。过了一会儿，人影对着楚沐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就化作一道轻烟，彻底消散了。
随着怨灵消散，枯骨上的震颤也停了。风一吹，骨头上的水草和黑泥都掉了下来，露出干净的白骨，在晨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再没有一丝怨气。
楚沐念完最后一句经文，松了口气，瘫坐在地上。超度怨灵本就耗心神，何况这怨灵憋了一年多的怨气，他现在只觉得头晕腿软，连抬手的力气都快没了。
池雪焰走过来，蹲在他身边，从布包里摸出个小瓷瓶，倒出一粒丹药，递到他嘴边：“吃了。”
是之前楚沐给他的那种补气丹。楚沐没客气，张嘴就含了进去。丹药入口即化，一股温和的灵力顺着喉咙往下滑，熨帖了发空的五脏六腑，果然舒服了些。
“谢了。”楚沐笑道。
池雪焰没说话，只是把瓷瓶收了起来，目光落在那具枯骨上：“要埋了吗？”
“嗯。”楚沐点头，“总不能让他再扔回河里。”他指了指坡地后面的小树林，“就埋在那边吧，离镇子近，他要是想看看，说不定还能看着。”
池雪焰没反对。他抬手对着枯骨轻轻一拂，寒气涌出，瞬间将枯骨托了起来，往小树林的方向飘去。枯骨在寒气里很稳，像被托在棉花上似的，连一根碎骨片都没掉。
楚沐跟在后面，看着池雪焰的背影，忽然觉得这雪妖也不是那么冷。他嘴上嫌麻烦，却会在超度时悄悄挡怨气，会在自己累的时候递丹药，还会细心地用寒气托着枯骨，怕碰坏了——只是这些温柔，都裹在厚厚的寒冰里，得扒开好几层才能看见。
两人在小树林里找了个背阳的地方。池雪焰抬手对着地面一拍，寒气涌出，地面瞬间冻裂，自动陷下去一个坑，大小正好能放下枯骨。他轻轻一拂袖，枯骨就落在了坑里，摆放得整整齐齐，连手腕上断了的铁链都被他捡起来，放在了骨头旁边——像是怕王老实到了那边还缺个念想。
楚沐往坑里填了些土，又在旁边捡了块平整的石头，用指尖蘸着灵力，在石头上刻了“王老实之墓”五个字。刻完了，他对着墓碑拜了拜：“王老哥，安息吧。等我办完事，就去山里找找你媳妇和女儿，找到了，就让她们来给你上柱香。”
风从小树林里吹过，树叶沙沙地响，像是应了。
两人走出小树林时，天己经大亮了。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暖洋洋的，照在身上很舒服。河岸上的积水开始蒸发，冒出些白汽，远处的镇子也有了动静，能听见鸡鸣和人的说话声，不再像之前那么死气沉沉。
“水好像退了些。”楚沐往河边看了一眼，惊喜道。
果然。之前浑浊的河水退下去了不少，露出了河底的石头，虽然还是浑的，却不再像之前那样汹涌，连空气里的腐腥气都淡了些。看来王老实的怨气散了，河水也安稳了些。
“人祸解了，天灾自然就轻了。”池雪焰道。
楚沐点头。他想起刚才在王老实的记忆里看到的，李家不仅害死了王老实，还把其他几个不肯交租的佃户也打了一顿，有两个重伤的，不知道是不是也被扔进了河里。还有王老实的媳妇和女儿，也得去找找。
“我们去县衙。”楚沐道，“把王老实的事告诉县令，先把李家抓起来再说。”
池雪焰没反对。他往镇子的方向瞥了一眼，忽然道：“李家在镇上势力不小，县令未必敢动。”
“他敢不动。”楚沐冷笑一声，从布包里摸出个小小的竹筒，“我这里有王老实的记忆影像，是刚才超度时用留影符录下来的。还有这铁链和布片，都是证据。他要是敢包庇，我就把这些东西拿到府衙去，让他乌纱帽都保不住。”
池雪焰看了他一眼。楚沐虽然平时吊儿郎当，做起事来却比谁都周到。他没再说话，只是往镇子的方向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看楚沐——怕他跟不上。
楚沐笑了笑，赶紧跟了上去。
两人并肩往镇子走。晨光洒在他们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楚沐的影子懒洋洋地晃着，池雪焰的影子却很淡，边缘还有些透明，像随时会化似的——雪妖本就不属于人间，连影子都带着点虚幻。
“人类的恩怨，真是麻烦。”池雪焰忽然开口，语气里带着点嫌恶，“为了几亩地，几条命，值得吗？”
楚沐愣了愣。他想起王老实记忆里的那个荷包蛋，想起他女儿扎着羊角辫的样子。对李家来说，或许只是几亩地，几句口角；但对王老实来说，那是家，是命，是拼了命也要护住的东西。
“对有些人来说，值得。”楚沐道，“就像你守护你的极北冰宫，我守护我的师门一样。只是他们太弱了，护不住，才会被欺负。”
池雪焰没说话。他想起了极北的冰雪，想起了那些跟着他的雪灵，想起了当年被背叛时，也是这样——明明是想守护的东西，却因为一时疏忽，被人钻了空子，最后落得个被封印的下场。
他忽然有点懂王老实的不甘了。
两人走到镇口时，正好遇到几个镇民。是昨天跟着他们去河边的那几个，手里还拿着锄头，像是刚从地里回来。看到楚沐和池雪焰，他们立刻围了上来。
“道长！怎么样了？”为首的中年汉子急道，“河里的漩涡……”
“解决了。”楚沐笑道，“是王老哥的怨气在作祟，我己经把他超度了，河水也退了些。”
镇民们都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笑容。
“那就好，那就好！”中年汉子搓着手，“这下能睡个安稳觉了。”
“不过还有件事。”楚沐道，“我需要你们跟我去趟县衙，作证。李家害死王老哥的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提到李家，镇民们的笑容又僵住了。
“道长，这……”中年汉子犹豫了，“李家势大，县太爷都向着他们，我们去作证，怕是……”
“怕什么？”楚沐打断他，“有证据在，县太爷不敢不受理。就算他不受理，我也有办法。你们要是一首怕，李家只会越来越嚣张，以后还会害更多人。”
镇民们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一个老太太开口了：“道长说得对！我儿子就是被李家的人打断了腿！我跟你去作证！”
“我也去！”另一个年轻汉子道，“我家的地也被李家占了！”
越来越多的人站了出来，七嘴八舌地说着李家的恶行，眼里的恐惧渐渐被愤怒取代。
楚沐笑了笑。他就知道，人心不是捂不热的。
“走！”他对池雪焰道。
“走。”池雪焰点头。
两人带着一群镇民，往县衙的方向走去。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暖融融的。远处的河水还在缓缓退去，露出了河底的石头，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
楚沐看着身边的池雪焰，又看了看前面群情激愤的镇民，心里忽然觉得，这趟浔水镇之行，虽然麻烦，却也值了。
至少，王老实能安心投胎了。至少，这些被欺负了太久的镇民，终于敢站出来说不了。
至于李家……
楚沐摸了摸怀里的留影符，眼神冷了冷。
欠了的债，总得还。
作者“爱吃茄子卷的黛妮”推荐阅读《温火煮霜雪》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http://www.220book.com/book/V82W/)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