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还在下。
古寺的窗棂早被岁月蛀出了细缝,雨水顺着木痕蜿蜒,在窗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倒映着佛前那盏孤灯的微光。灯芯偶尔爆出一点火星,将殿内的影子晃得忽长忽短——楚沐靠在殿柱上打盹,呼吸轻浅,怀里还抱着半块啃剩的麦饼;池雪焰则仍站在那幅壁画前,像尊被遗忘的冰雕,自方才指尖触过壁画上的玉佩图案后,便再没动过。
殿外的雨声是单调的白噪音,混着远处山涧的流水声,倒让这残破的古寺显得格外静。池雪焰垂着眼,长长的睫毛上还凝着一点从屋檐飘进来的雨雾,在烛光下泛着细碎的光。他的指尖悬在身前,方才触碰壁画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壁画上朱砂与石青的冷意,更奇的是,那冷意竟顺着指尖,丝丝缕缕地钻进了血脉里,与他自身的寒气缠绕着,像有什么东西要从骨缝里钻出来。
他下意识地摸向胸口。
衣襟下,贴着心口的位置,藏着一枚残玉。那是他从封印中醒来时,唯一贴身的东西。玉质极润,却带着万年不化的冰寒,边缘处有一道狰狞的裂痕,像是被巨力生生震碎的。他活了太久,久到几乎忘了这玉是何时伴在身边的,只知道它与自己的气息相连,像是身体的一部分——就像此刻,那玉竟随着指尖的寒意,开始微微发烫。
“嗡——”
一声极轻微的震颤,从心口传来。
池雪焰猛地蹙眉。不是错觉。那残玉像是被唤醒的蛰虫,在衣襟下跳动着,越来越急,越来越烫。他忍不住将玉掏了出来,借着佛前的灯光低头去看——只见原本黯淡的玉面上,竟缓缓浮起了一层莹白的光,那些光顺着玉的纹路游走,恰好填满了那道裂痕,乍一看,竟像是整块玉从未破碎过。
而更诡异的是,殿内那幅壁画,竟也随着残玉的发光,泛起了淡淡的光晕。壁画上的冰雪神祇眉眼分明,手中那枚玉佩图案与他掌心的残玉严丝合缝,连玉上的云纹都分毫不差。两道光晕在空中交缠,像两条游弋的光带,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
“呃……”
突如其来的剧痛,猛地攫住了他的头。
像是有无数根冰针,从太阳穴刺入,顺着神经往脑子里钻。池雪焰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壁画下的石台上,发出一声闷响。他死死攥着那枚残玉,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玉里——可那玉却像活了一样,烫得惊人,光芒越来越盛,逼得他不得不眯起眼。
视线开始模糊。
烛光、壁画、殿柱上打盹的楚沐……所有景象都在旋转、破碎,像被投入水中的墨。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混乱的、冰冷的画面——
是极北的雪原,天地间只有纯白,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像刀割。他站在一座巨大的冰宫前,宫顶的冰晶折射着极光,流光溢彩。宫门前跪着许多人,都穿着素白的长袍,额头抵着雪地,声音整齐划一:“恭迎殿下归位。”
殿下?是在叫谁?
他想开口,喉咙却像被冰雪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画面又一转。
还是那座冰宫,却燃起了熊熊烈火。不是凡火,是带着黑色纹路的魔火,舔舐着冰柱,发出“滋滋”的融化声。冰宫的地砖裂开,露出底下翻滚的岩浆。他看到许多熟悉的身影倒在地上,素白的长袍被血染红,有的断了手臂,有的没了头颅,眼睛却还圆睁着,望着他的方向,像是在求救。
“为什么……”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猛地转头,看到一个穿着玄色长袍的男人站在火海里,背对着他。那男人手里握着一把剑,剑上滴着血,落在冰地上,瞬间凝成了红色的冰花。“殿下,”男人缓缓转身,脸上带着一种诡异的笑,“您太心软了。冰雪之灵,本就该无情无欲,您偏要护着这些蝼蚁……”
那张脸……很熟悉。是谁?
头痛越来越剧烈,像是要炸开。池雪焰抱着头,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寒气在失控地外溢,殿内的温度骤降,佛前的烛火“噗”地一声,竟被冻成了冰坨,连灯油都凝住了。窗台上的水洼结了冰,裂纹顺着木质窗棂蔓延,发出细碎的“咔擦”声。
“阿焰?”
朦胧中,他听到有人在叫他。
是楚沐的声音。带着一丝急促,不像平时那样懒洋洋的。
紧接着,一只温暖的手覆上了他的额头。那手带着熟悉的、干净的皂角香气,还有常年握符纸留下的薄茧,温度却像春日的暖阳,一下子驱散了不少寒意。他下意识地往那温暖的方向靠了靠,像濒死的人抓住了浮木。
“别动。”楚沐的声音就在耳边,低沉而稳定,“你在发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池雪焰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只发出了破碎的气音。他能感觉到楚沐的手指在他的额角轻轻按揉着,顺着太阳穴的位置,一点点往下,动作很轻,带着安抚的意味。那股温和的灵力也跟着涌了进来,像一条柔软的溪流,慢慢冲刷着他脑子里的剧痛。
“放松,别抗拒。”楚沐的手滑到他的后颈,轻轻托住他的头,“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受,把灵力借给我一点,我帮你理顺。”
池雪焰闭着眼,睫毛上的水珠凝成了细小的冰粒。他能感觉到楚沐的灵力在小心翼翼地探入,没有丝毫侵略性,只是温柔地包裹着他失控的寒气。那些乱窜的冰针似的痛感,在这股灵力的引导下,慢慢平息了下去。他攥着残玉的手松了些,玉上的光芒也渐渐黯淡,最后恢复了原本的冰冷。
殿内的温度慢慢回升,冻住的烛火融化了一点,重新亮起微弱的光。
楚沐这才松了口气,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人。池雪焰靠在他的肩上,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没有一点血色,额头上全是冷汗,顺着下颌线往下滴,落在楚沐的道袍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的眼睛还闭着,长长的睫毛颤抖着,像受惊的蝶翼。
“做噩梦了?”楚沐轻声问,伸手替他擦去额角的汗。指尖碰到他的皮肤,还是冰凉的,比平时更甚。
池雪焰没有回答,只是微微摇了摇头。不是噩梦。那些画面太真实了,真实到他能闻到血腥味,能感觉到魔火的灼热,能摸到冰宫地砖上的裂纹。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楚沐以为他睡着了,才听到他用极轻的声音说:“我……看到了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楚沐扶着他,让他靠得更稳些。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温火煮霜雪 殿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屋檐,像在敲一面破鼓。
“火……很多火。”池雪焰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还有血。有人……背叛了我。”
楚沐的动作顿了顿。他低头,看到池雪焰手里还攥着那枚残玉。玉己经不烫了,也不发光了,只是一块普通的、带着裂痕的冰玉。但楚沐能感觉到,这玉上残留着一股极淡的、却很诡异的能量波动,像是……某种封印的气息。
他想起了壁画上的冰雪神祇,想起了池雪焰方才对着壁画失神的样子,又想起他身上那与北境封印同源的寒气……一个模糊的念头在脑子里渐渐成形。
“这玉,”楚沐指了指池雪焰的手,“是你的?”
池雪焰点了点头,手指无意识地着玉上的裂痕。“从……醒来就有。”
“你记不起以前的事了?”
这次,池雪焰沉默了更久。烛光映在他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让他原本就冷冽的轮廓显得有些柔和。“记不清了。”他说,“只记得……很冷。被关在一个地方,很久很久。”
楚沐没再追问。他知道池雪焰性子倔,不想说的事,逼也没用。他只是抬手,轻轻将池雪焰额前汗湿的银发拨开,露出光洁的额头。“没事了,”他说,语气很轻,却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现在有我在。天塌下来,我先替你顶着。”
池雪焰猛地睁开眼。
冰蓝色的瞳孔在烛光下格外亮,里面清晰地映着楚沐的脸。楚沐的嘴角还带着点笑意,眉眼弯弯的,像平时那样没个正经,可眼神里的认真,却让他心头猛地一颤。
他想起了刚才在混乱的画面里,那些倒在地上的人,那些求救的眼神。那时候,没有人对他说过“有我在”。所有人都在指责他,都在背叛他,只有他一个人站在火海里,看着冰宫一点点崩塌。
而现在,这个才认识了没多久的道士,却对他说“天塌下来,我先替你顶着”。
池雪焰的喉结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从来没和人这样亲近过,更没被人这样护着。楚沐的体温透过衣物传过来,暖暖的,驱散了他骨子里的寒意。他甚至觉得,刚才那股差点把他撕裂的头痛,也因为这温度,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你……”池雪焰张了张嘴,声音还有点哑,“不怕我是……妖?”
楚沐挑了挑眉,伸手弹了弹他的额头。“废话。你是雪妖,我第一天就知道了。”他笑得促狭,“怎么?现在才想起来吓唬我?晚了。我这人认死理,既然把你从北境带出来了,就不能不管你。”
池雪焰的脸颊微微发烫。不是因为热,是因为楚沐的指尖碰到他额头时,那点突如其来的痒意。他下意识地偏过头,避开了楚沐的目光,却没注意到自己的耳根悄悄泛起了一点红。
殿内又安静下来。只有雨打屋檐的声音,和两人清浅的呼吸声。楚沐扶着池雪焰,让他靠在自己肩上,也没再说话。他能感觉到怀里的人身体还在微微发颤,像是还没从刚才的痛苦里完全缓过来。
过了一会儿,池雪焰的呼吸渐渐平稳了。楚沐低头一看,发现他竟靠着自己睡着了。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脸色虽然还是苍白,但己经没有刚才那么难看了。他的手还攥着那枚残玉,指尖搭在楚沐的手背上,冰凉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来,却不再让人觉得刺骨。
楚沐轻轻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将他抱起来,走到殿角的草堆边。草堆是他白天找的,还算干净,他还铺了件自己的外袍在上面。他把池雪焰放下去,让他躺得舒服些,又脱下自己的道袍,盖在他身上。
做完这一切,他才在草堆边坐下,看着池雪焰的睡颜,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刚才池雪焰失控时,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两股力量在冲撞——一股是池雪焰自身的极寒妖气,另一股则是来自那枚残玉的、带着封印气息的力量。这两股力量像是同源,却又相互排斥,才会让池雪焰那么痛苦。
还有那些记忆碎片……火、血、背叛……结合壁画上的冰雪神祇,难道池雪焰的身份,比他想象的还要特殊?
楚沐伸手,轻轻碰了碰池雪焰攥着残玉的手。指尖刚碰到玉面,就感觉到一股微弱的排斥力,像是在抗拒他的触碰。他挑了挑眉,收回手,若有所思地看向殿内的壁画。
壁画上的冰雪神祇依旧威严,手中的玉佩图案在烛光下泛着冷光。楚沐站起身,走到壁画前,仔细打量着。他发现壁画的角落有一行很小的字,是用古老的篆书写的,己经有些模糊了。
他眯起眼,辨认了半天,才认出那几个字:“神陨于魔,魄散于雪。”
神陨于魔?魄散于雪?
楚沐的心跳了一下。难道壁画上的冰雪神祇,真的陨落了?而池雪焰……是他的残魄所化?
这个念头太大胆,却又似乎能解释很多事——池雪焰身上的纯净妖气,与北境封印同源的气息,还有那枚能与壁画共鸣的残玉……
如果真是这样,那当年封印池雪焰的人,还有刚才他记忆里那个背叛他的男人,又是谁?
楚沐皱着眉,指尖在壁画上的玉佩图案上轻轻着。他能感觉到,这壁画上残留着一股很淡的神力,虽然己经很微弱了,却依旧纯净。而那股神力,竟与池雪焰的气息有七八分相似。
看来,要弄清楚这些事,还得从池雪焰的过去查起。
他转身回到草堆边,看着熟睡的池雪焰。月光不知何时透过了云层,从窗棂的破洞里照进来,落在池雪焰的银发上,泛着淡淡的银辉。他的唇色还是很淡,却比刚才多了一丝血色。
楚沐伸出手,替他理了理额前的碎发,动作很轻,生怕吵醒他。“放心,”他低声说,像是在对池雪焰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不管你以前是谁,不管你经历过什么,我都会帮你查清楚。谁欠你的,我替你讨回来。”
夜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但古寺里的寒意,似乎己经被某种温暖的东西悄悄驱散了。佛前的烛火重新燃了起来,跳动着,映着两个依偎的身影,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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