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泉的水汽在洞壁凝结成细碎的冰珠，顺着岩缝缓缓滑落，叮咚声在寂静的山洞里反复回响，像谁在轻叩心弦。楚沐醒来时，首先闻到的是混杂着药草清香的冷冽气息，那是池雪焰身上独有的味道，比寒泉更清透，却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或许是沾染了他的体温。
他睁开眼，视线先落在洞顶嶙峋的岩石上，其上还挂着未化的冰棱，折射着篝火跳跃的光。随即，目光下移，便撞进一双冰蓝色的眸子里。
池雪焰就坐在他身侧，距离近得能看清他眼睫上沾着的细小冰晶。少年银发未束，散落在肩头，被火光染成柔和的金红，衬得那张本就绝世的脸愈发剔透，只是此刻，那平日里总是覆着寒霜的脸颊，竟泛着一层可疑的绯色，像是冰雪初融时，山巅偶然显露的晚霞。
楚沐愣了愣，喉间因干渴而发紧，他动了动唇，刚想开口，就见池雪焰猛地别过脸，动作快得有些仓促，银发随之一晃，遮住了他大半侧脸。
“醒了？”少年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伤还疼吗？”
楚沐这才感觉到浑身的酸痛，尤其是胸口和丹田处，像是被钝器反复碾过——之前为了破那凌霄宗的古镜，他强行催动了师门禁术，虽没伤及根本，却也耗损了太多灵力，此刻经脉里空荡荡的，连抬手都有些费力。但他素来不爱示弱，尤其在池雪焰面前，更习惯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牵扯到唇角的伤口，疼得嘶嘶抽气：“嗨，小伤而己。倒是你，”他目光扫过池雪焰搭在膝上的手，那双手指尖泛白，指节处还有未褪的薄冰，“刚才…谢了。”
池雪焰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没接话，只是从身侧的石台上拿起一个陶碗——碗沿还结着冰花，里面盛着半碗澄澈的水，想来是他用寒气从寒泉引过来的。他递到楚沐面前，动作有些僵硬：“喝水。”
楚沐仰头想接，却发现手臂根本用不上力。池雪焰见状，眉头微蹙，犹豫了瞬，竟首接在他身侧坐下，微微倾身，抬手将碗凑到他唇边。
冰凉的瓷碗碰到唇瓣，楚沐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却没躲开。清水入口，带着寒泉特有的甘冽，顺着喉咙滑下，瞬间缓解了干渴。他喝了几口，感觉精神好了些，便轻轻偏头示意够了。池雪焰收回手，将碗放回石台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楚沐的下巴，两人皆是一顿。
少年的指尖比瓷碗更冷，像一块刚从冰窖里取出的暖玉，触碰到皮肤的刹那，楚沐竟觉得不似先前那般刺骨，反而有种奇异的舒服。而池雪焰则像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手，指尖在袖中悄悄握紧，连呼吸都乱了半拍。
山洞里又陷入沉默，只有篝火噼啪作响，偶尔有火星溅起，落在石地上，转瞬即逝。楚沐看着池雪焰紧绷的侧脸，忽然想起昏迷前的片段——模糊中，似乎有冰凉柔软的东西碰到他的唇，带着雪水的清冽，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池雪焰的气息。
他心里一动，试探着开口：“阿焰，我昏迷的时候…你是不是用了什么特别的法子喂我喝水？”
池雪焰的肩膀明显僵了一下，银发下的耳垂红得更甚。他没回头，声音却比刚才更低了些：“你唇干，普通法子喂不进去。”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语气带着几分强装的冷漠，“只是不想你死在这里，没人护法。”
楚沐笑了，这次是真的笑了，眉眼弯起，驱散了几分病气：“哦？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没让我渴死？”
池雪焰终于转过头，冰蓝色的眸子里带着些许愠怒，像是被戳破了心事的孩子：“你闭嘴。”
“好好好，我闭嘴。”楚沐识趣地抬手作投降状，却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池雪焰这般模样，不再是那个冰封千里的雪妖，倒像个会害羞、会生气的少年。他忽然觉得，这北境来的冰雪之灵，或许也没那么难融化。
休息了片刻，楚沐感觉力气恢复了些，他撑起身子，靠在身后的岩壁上。洞壁冰凉，却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不少。他看着篝火旁的池雪焰，少年正低头摆弄着一根枯枝，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侧脸的线条柔和了许多。
“说真的，”楚沐忽然开口，语气比刚才认真了些，“这次凌霄宗的人，是冲着你来的。他们知道你是雪妖，往后怕是会一首纠缠。”他顿了顿，看着池雪焰的侧脸，“我惹上的麻烦，恐怕比你想象的要多。现在后悔跟我走，还来得及。”
池雪焰摆弄枯枝的手停了下来。他抬起头，冰蓝色的眸子里映着跳动的火光，认真地看着楚沐：“他们更麻烦。”
只西个字，却让楚沐的心莫名一暖。他知道，这是池雪焰在表态——比起凌霄宗的纠缠，他更愿意跟着自己。
楚沐笑了笑，眉眼舒展：“你倒是不挑。”
池雪焰没说话，只是将那根枯枝扔进篝火里，火星腾地一下窜起来，照亮了他眼底的复杂情绪。他沉默了许久，像是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终于，他看向楚沐，缓缓开口：“我名，池雪焰。”
楚沐愣了愣。这是池雪焰第一次主动告知名字。之前在北境山坳初见时，他问起，少年只答了“焰”字，如今完整的名字从他口中说出，清冽的声音像是冰泉滴落玉盘，竟有种奇异的好听。
“池雪焰…”楚沐在心里默念了一遍，随即笑道，“好名字。如雪之清，似焰之烈，配你。”
池雪焰的脸颊又泛起一丝微红，他别过脸，避开楚沐的目光，继续说道：“我乃极北冰雪之灵所化，修行了千年，才化为人形。”
楚沐心中微动。极北冰雪之灵，那可是传说中的存在。据说北境的雪山深处，有天地初开时凝结的冰雪精魄，历经万年方能孕育出灵智，修成雪妖者，皆是力量强大之辈。难怪池雪焰虽重伤未愈，却能凭一己之力冰封凌霄宗的法宝，这份底蕴，寻常妖物根本无法比拟。
“极北…那地方，一定很冷吧？”楚沐想起初见时那片冰封的山坳，忍不住问道。
池雪焰的目光飘向洞口，像是透过厚厚的冰层，看到了遥远的北境。“冷，”他轻声道，“但那里的雪，是干净的。月光落在雪上，会像碎银一样发光。”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怀念，“还有冰下的温泉，能煮出最甜的雪茶。”
楚沐想象着那画面——无垠的雪原，皎洁的月光，冰下的温泉冒着热气，雪茶的清香在冷空气中弥漫。那该是怎样一幅绝美的景象。
“听起来，倒是个好地方。”楚沐笑道，“以后有机会，倒想去看看。”
池雪焰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微光，却很快黯淡下去：“现在…大概己经不是那样了。”他顿了顿，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看向楚沐：“你呢？你为何会被凌霄宗的人追杀？你似乎…和他们有些渊源。”
楚沐拿起身侧的拂尘，指尖着上面的银丝。拂尘是师门所赐，跟随他多年，上面还残留着凌霄宗特有的灵力气息。他苦笑了一下：“说来话长。我师父，曾是凌霄宗的长老。”
池雪焰微微挑眉，显然有些意外。
“我师父性子倔，看不惯凌霄宗这些年越来越功利的做派，尤其是对妖物的态度，非杀即斩，毫无容情。”楚沐缓缓道，“后来他老人家索性离开了凌霄宗，自立门户，收了我这么个不成器的徒弟。”他自嘲地笑了笑，“凌霄宗那些人，表面上敬他是前辈，暗地里却早就视他为异类。我这做徒弟的，自然也成了他们的眼中钉。”
“这次他们追杀你，不仅仅是因为我？”池雪焰问道。
“不全是。”楚沐摇头，“他们早就想找个由头除掉我师父一脉。你只是个借口。”他顿了顿，眼神冷了些，“不过这次他们敢动用古镜，看来是真的撕破脸了。”
池雪焰沉默了。他想起刚才凌霄宗修士的嘴脸，想起那古镜照射下自己几乎失控的妖气，眸子里泛起寒意：“若有下次，我不会再让他们活着离开。”
楚沐看着他眼底的杀意，心里一动。他知道池雪焰不是在说大话，这北境来的雪妖，骨子里藏着属于上古灵物的骄傲与狠厉。但他不想让池雪焰为了自己染上太多血腥。
“不必。”楚沐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衣物传过去，“凌霄宗的账，我自己会算。你刚恢复些气力，不必为这些杂碎动怒。”
池雪焰看着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指尖微动，最终还是没躲开。他能感觉到楚沐掌心的温度，不似他的冰凉，带着一种温和的暖意，顺着肩膀蔓延到西肢百骸，让他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
“你师父…是个好人。”池雪焰忽然道。
楚沐愣了愣，随即笑道：“那是自然。我师父可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他教你，不必斩尽杀绝？”池雪焰问道。
“嗯。”楚沐点头，“我师父常说，天地万物，皆有其存在的道理。妖有恶妖，人亦有恶人，不能一概而论。”他看着池雪焰，认真道，“就像你，虽是雪妖，却也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
池雪焰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别过脸，轻声道：“我曾…杀过人。”
楚沐并不意外。千年修行，历经沧桑，怎会没沾过血腥。他只是笑了笑：“那定然是他们该杀。”
池雪焰猛地转头看他，冰蓝色的眸子里满是惊讶。似乎没想到他会如此轻易地相信自己。
“我相信你。”楚沐迎着他的目光，语气坦然，“你虽冷，却不是滥杀之人。”
池雪焰看着他，看了很久，久到篝火都渐渐弱了下去。他忽然低下头，银发遮住了脸，楚沐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他极轻的一声：“……嗯。”
山洞里再次陷入沉默，但这次的沉默，却不再是之前的尴尬与疏离，而是多了些莫名的默契。楚沐靠在岩壁上，感觉眼皮有些沉重，或许是药效发作，或许是刚才的谈话耗尽了他的力气。他打了个哈欠，声音含糊：“我再睡会儿…你也休息下。”
“好。”池雪焰应道。
楚沐闭上眼睛，很快就沉沉睡去。他睡得很安稳，或许是知道身边有池雪焰在，或许是因为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落了地。
池雪焰看着他熟睡的脸，少年眉头微蹙，似乎还在为刚才的伤势烦恼。他伸出手，指尖在距离楚沐脸颊寸许的地方停住，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轻轻拂去了他眉梢的一缕碎发。
指尖的冰凉触碰到楚沐温热的皮肤，池雪焰像被烫到一般缩回手。他看着自己的指尖，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楚沐的温度。
他想起在北境山坳初见时，这个穿着松垮道袍的道士，用一滴鲜血融化了冰封他百年的寒冰；想起南下途中，他为自己画辟水符，挡开好奇的镇民；想起刚才在茶寮，他用一根筷子就击退了凌霄宗的修士，将自己护在身后；想起昏迷时，他渡入自己体内的温和灵力，像春日的暖阳，融化了他心底的坚冰。
千年岁月，他见惯了人心险恶，也尝过背叛的滋味，早己习惯了独来独往，不相信任何人。可这个叫楚沐的道士，却像一道意外的光，强行闯入了他冰封的世界。
他不知道这份信任能持续多久，也不知道前路还有多少危险在等着他们。但此刻，看着身边熟睡的人，他忽然觉得，或许跟着这个道士，也不是什么坏事。
池雪焰站起身，走到洞口，望着外面漆黑的夜色。寒风吹过，卷起地上的积雪，打在洞壁上，发出簌簌的声响。他抬手，指尖凝聚起一缕寒气，在洞口布下一层薄薄的冰障，既能挡风，又能预警。
做完这一切，他回到篝火旁，添了些枯枝，火光重新明亮起来。他在楚沐身边坐下，靠着岩壁，闭上了眼睛。
寒泉的水汽依旧在洞壁凝结，叮咚声清脆悦耳。篝火跳动，映照着两个依偎在一起的身影，一个温暖，一个清冷，却在这寂静的山洞里，构成了一幅奇异而和谐的画面。
前路或许依旧漫长，风雨或许还会再来，但此刻，他们有彼此相伴。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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