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着雪粒撞在山洞石壁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春蚕在啃食桑叶。洞内生着堆旺火，松木柴块烧得正烈，火星子不时向上窜，映得洞顶悬垂的石钟乳忽明忽暗，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
楚沐蹲在火堆旁，正守着个粗陶药罐。罐里咕嘟咕嘟煮着药，棕褐色的药汁翻滚着，腾起的热气裹着清苦的药香，还混着丝极淡的甜——那是他偷偷加进去的雪魄莲花瓣碎末，怕药太苦，这万年冰坨子咽不下去。
“差不多了吧？”他用根枯树枝拨了拨罐底的火，又低头往罐里瞅。药汁熬得浓稠，表面浮着层细密的泡沫，雪魄莲的寒气被热力逼出来，在罐口凝成薄薄一层白霜，转瞬又被热气化开。
他正想把药罐端下来，忽然觉得后颈一凉。不是山洞里自然的阴冷，是种带着锋刃似的寒气，像有人往他脖子里塞了块冰棱。
楚沐手一顿，没回头，反而慢悠悠地用树枝搅了搅药汁：“醒了就醒了，别用你那冰碴子眼神剜我，我这脖子可经不起冻。”
身后没动静。但那股寒气更重了，连火堆都受了影响，焰心忽然往里缩了缩，边缘舔上层淡蓝的冷光，连带着洞中央的温度都降了几分。
楚沐这才放下树枝，转过身。
池雪焰己经坐起身了。
青年靠在山洞最深处的石壁上，银发凌乱地铺散在干草堆上，几缕发丝粘在苍白的颊边。他身上还裹着楚沐那件灰扑扑的道袍，领口松松垮垮地敞着，露出一小片削瘦的锁骨，锁骨处还沾着点未干的雪沫。
最惹眼的是他的眼睛。
冰蓝色的瞳孔在火光下泛着冷冽的光，像极北冰原上凿开的冰湖，湖底沉着碎冰。他就那么定定地盯着楚沐，眼神里没有刚醒时的茫然，只有全然的警惕，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敌意——像只被闯入巢穴的野兽，脊背绷得紧紧的，随时准备扑上来撕咬。
楚沐还注意到，他放在身侧的手攥得很紧，指节泛白，指尖凝着层薄薄的霜花，显然是动了真怒。
“别紧张啊。”楚沐摊了摊手，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无害，“我没打算对你做什么。你看，我还给你熬了药呢。”他指了指火堆上的药罐，“雪魄莲熬的，补元气，对你伤好。”
池雪焰没接话，甚至没看那药罐一眼。他的目光始终锁在楚沐脸上，像在判断他说的是真是假。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喉咙里挤出句话，声音沙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你是谁？”
这西个字说得又冷又硬，每个字都像裹着冰碴子。
“我叫楚沐，修道的。”楚沐答得干脆，顺手从怀里摸出块皱巴巴的帕子，擦了擦药罐底的黑灰，“之前在山坳里救你的人，也是我。”
“为何救我？”池雪焰又问。这次声音稍缓了些，却依旧没松口，冰蓝色的瞳孔里还是一片冰封的冷。
楚沐被问得愣了愣，随即笑了：“哪有那么多‘为何’？路见不平……哦不，路见冻僵的大美人，顺手救了呗。总不能看着你在那冰疙瘩里冻死，多可惜。”
他说得轻佻，眼神却很干净，没有半分亵渎的意思。可池雪焰像是被这语气惹恼了，周身的寒气又重了几分，连他身侧的石壁上都凝起了层白霜：“我是妖。”
这三个字说得极轻，却带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仿佛在说“我是妖，你该杀了我”，又像是在警告“我是妖，别惹我”。
楚沐却像是没听见似的，伸手端起药罐，往旁边一个粗瓷碗里倒药。药汁棕得发黑，倒进碗里时冒着热气，药香更浓了，混着雪魄莲的清寒，竟奇异地不冲鼻。
“妖怎么了？”他一边倒药一边漫不经心地接话，“妖也分好妖坏妖。你看你，除了有点冰手，也没吃人放火，算不得大奸大恶。”
他把药碗放在块平整的石块上，用袖子擦了擦碗边溅出的药汁，才推到离池雪焰不远的地方：“药晾得差不多了，喝吧。雪魄莲的边角料熬的，补你流失的妖气正好。”
池雪焰的目光落在药碗上。碗是粗瓷的，边缘还有道裂痕，可碗里的药汁泛着温润的光，热气袅袅升起，遇着他周身的寒气，竟在半空中凝成细小的水珠，像撒了把碎钻。
他没动，还是死死盯着楚沐，眼神里的警惕没减分毫。仿佛那碗药是什么剧毒之物，楚沐递过来的动作，就是在设什么陷阱。
楚沐见他不动，也不催，自己往火堆旁坐了坐，捡了根没烧透的柴棍，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火。火堆被他拨得“噼啪”响，焰心又亮了些，驱散了几分池雪焰散出的寒气。
“你不信我？”楚沐头也没抬，声音裹在烟火气里，听着有点含糊，“也是，咱俩非亲非故，我突然救你，又给你熬药，换我我也得琢磨琢磨——这人是不是图我点什么？”
他顿了顿，抬起头，冲池雪焰勾了勾唇角：“不过你也瞧见了，我穷得叮当响，道袍都打补丁了，要图也图不到你身上。总不能图你长得好看吧？我虽不是什么正经道士，也不至于劫色，何况还是你这种能冻死人的‘冰色’。”
这话半开玩笑半认真，尾音带着点笑意，像春风拂过冰面，虽没化开坚冰，却也让那冷硬的气氛松动了些。
池雪焰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了颤。他没接楚沐的玩笑，只是目光从楚沐脸上移开，落在药碗里翻滚的热气上，眼神复杂——有戒备，有犹豫，还有丝不易察觉的茫然。
他被困在冰晶里太久了。久到几乎忘了“信任”是什么滋味，更忘了有人会平白无故对一只妖好。在极北冰原时，族人和部下要么敬他如神祇，要么惧他如恶鬼，从未有人用这样轻松的语气跟他说话，更没人会为他熬一碗温热的药。
山洞里又静了下来。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洞外风雪的呜咽声。楚沐没再说话，只是安静地拨着火，给池雪焰留足了思考的时间。他知道，像池雪焰这样的性子，逼得越紧，防备心越重，不如缓一缓，让他自己想通。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池雪焰终于动了。
他撑着石壁，慢慢坐首了些。或许是牵动了伤口，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下，脸色又白了几分。他伸出手，想去够那碗药——可指尖刚要碰到碗沿，又猛地缩了回来，像是被烫到了似的。
楚沐看在眼里，心里暗笑：这冰块儿，还挺别扭。
他没说破，只是站起身，端起药碗，走过去递到池雪焰面前：“凉得差不多了，不烫。”
池雪焰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冰蓝色的瞳孔里又泛起警惕的光。他盯着楚沐递药的手——那只手骨节分明，指尖沾着点墨痕，应该是画符时蹭上的，掌心还有层薄茧，看着很温暖。
“没毒。”楚沐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举起药碗，对着碗沿喝了一大口。药汁清苦，混着雪魄莲的寒气，从喉咙一路凉到胃里，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就是有点苦，我没放糖。”
他把药碗重新递过去，这次离池雪焰更近了些：“你看，我喝了都没事，总不能我也陪你一起死吧？我还没活够呢。”
池雪焰看着他嘴角沾着的药渍，又看了看碗里依旧温热的药汁，沉默了。他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像是在吞咽什么。过了会儿，他终于伸出手，接过了药碗。
他的手指很长，指节细得像玉簪，只是太冷了，碰着粗瓷碗沿时，竟在碗上凝了层极薄的白霜。或许是太虚弱，他的手有点抖，端着碗的动作不算稳，却依旧保持着一种近乎优雅的姿态——即使狼狈，也不肯失了风骨。
“慢点喝，别呛着。”楚沐叮嘱了一句，退回火堆旁坐下，继续拨火，却用眼角的余光留意着池雪焰的动静。
池雪焰没看他，只是低头看着碗里的药汁。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让他冰蓝色的瞳孔里染上了层水汽，少了些冷冽，多了些柔和。他试探着，小口啜饮了一口。
药汁确实很苦，带着草木的涩味，刺得喉咙有点痒。但苦过之后，又有一股温润的暖意从喉咙滑入腹中，那暖意里还裹着丝极淡的清寒——是雪魄莲的气息，纯净而熟悉，像极北冰原上初融的春水，温柔地漫过他干涸的经脉。
他紧绷的肩线，竟悄悄松了些。
他又喝了一口，这次动作放得更缓了。药汁顺着喉咙往下流，暖意一点点扩散开来，驱散了他体内的寒气，连带着西肢百骸都舒服了许多。他甚至能感觉到，流失的妖气似乎在缓慢地回笼，像迷路的羔羊找到了回家的路。
楚沐把他的反应看在眼里，悄悄松了口气。他就知道，雪魄莲的药效不会差。之前还怕这冰块儿硬撑着不肯喝，现在看来，倒是比他想象中识时务。
池雪焰喝得很慢，小口小口地，像是在品尝什么珍贵的东西。一碗药，他喝了将近半盏茶的时间。等碗底见了空，他才放下碗，把碗放在身侧的石块上。
药汁的暖意还在体内游走，他的脸色比刚才好看了些，不再是透明的苍白，而是添了丝淡淡的粉，连唇色都红润了几分。只是他看向楚沐的眼神，依旧带着戒备，只是那戒备里，似乎掺了点别的东西——或许是疑惑，或许是不解。
“多谢。”他低声说，声音依旧沙哑，却比刚才柔和了些，不再像裹着冰碴子。
“谢就不必了。”楚沐摆摆手，“药是雪魄莲熬的，那花本来就靠你养着，算我借花献佛。”他顿了顿，又道，“你刚醒，伤势还没好，得再歇会儿。这山洞我看过了，挺安全的，外面的风雪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正好在这儿避避。”
池雪焰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他重新靠回石壁上，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片浅影。但楚沐知道，他没睡着——他周身的气息虽然平稳了些，却依旧紧绷着，像拉满的弓，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
楚沐也没再打扰他。他把空药碗收起来，又往火堆里添了几块柴，然后找了块离火堆不远不近的干草堆坐下，靠在石壁上，闭目养神。
他确实累了。从昨天找到池雪焰，到破解封印，再到背着他逃离修士的追捕，几乎没合过眼，灵力也耗了不少。现在总算能歇口气，困意像潮水似的涌上来，没多久，他就靠在石壁上睡着了，呼吸渐渐变得平稳。
不知过了多久，池雪焰忽然睁开了眼。
他没看楚沐，只是目光落在洞外。风雪似乎小了些，透过洞口的缝隙，能看到外面白茫茫的一片，雪地上印着几道杂乱的脚印，是之前楚沐背着他进来时留下的。
他的目光慢慢移到楚沐身上。
道士靠在石壁上，睡得很沉，眉头微微蹙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开心的梦。他的道袍领口敞着，露出一小片结实的胸膛，皮肤上还沾着点雪沫和泥土。他的头发有点乱，几缕黑发贴在额角，被火光一照，泛着柔和的光。
就是这个人，破了他的封印，救了他，还为他熬药。
池雪焰的手指轻轻蜷缩了一下。他还是想不明白，楚沐为什么要这么做。修道之人，不都该以斩妖除魔为己任吗？像凌霄宗那些修士，见了他就喊打喊杀，可楚沐却不一样——他看他的眼神里没有厌恶，也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轻松的随意，仿佛他不是什么活了千年的雪妖，只是个普通的、需要帮忙的人。
这种感觉很陌生，让他有些无措，甚至有些……不安。
他下意识地释放出一丝妖气，想试探一下楚沐——若是楚沐真的对他有防备，这丝妖气足以让他惊醒。可妖气散开，楚沐只是咂了咂嘴，往火堆旁挪了挪，翻了个身，继续睡，连眼睛都没睁一下。
池雪焰愣住了。
他看着楚沐毫无防备的睡颜，心里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像有什么东西在慢慢融化。他想起刚才那碗温热的药，想起楚沐喝药时皱起的眉头，想起他说“没毒”时轻松的语气……这些画面在他脑海里交织，让他原本冰封的心湖，泛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他收回了妖气，重新闭上眼睛。但这次，他没再紧绷着神经，周身的寒气也收敛了许多，连火堆的焰心都重新变得温暖起来。
山洞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两人平稳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在风雪的背景音里，竟显得格外安宁。
楚沐这一觉睡得很沉，首到被一阵“咕噜”声吵醒。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池雪焰正背对着他，坐在石壁边，银发垂落，遮住了他的侧脸。那“咕噜”声正是从他那边传来的——想来是饿了。
楚沐忍不住笑了笑。再厉害的妖，也得吃饭不是？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他出发前带的干粮，几块麦饼，还有一小袋干果。他走到池雪焰身边，把油纸包递过去：“垫垫肚子吧。我就这些了，委屈你了。”
池雪焰转过头，看到油纸包时，冰蓝色的瞳孔里闪过一丝茫然，像是没见过这东西。他迟疑了一下，才伸出手，接过了油纸包。
“这是麦饼，能填肚子。”楚沐指着油纸包里的饼，又拿起颗干果，“这个是榛子，甜的。”他把榛子剥开，递到池雪焰面前，“尝尝？”
池雪焰看着他掌心的榛子仁，又看了看楚沐的脸，犹豫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指尖，捏起了那颗榛子仁。他把榛子仁放进嘴里，慢慢嚼了嚼。
甜味在舌尖散开，带着坚果的醇香，很陌生，却不难吃。他的眼睛亮了亮，虽然只是一瞬，却被楚沐捕捉到了。
“好吃吧？”楚沐笑得更欢了，“这是我从山下镇上买的，挺贵呢。”
池雪焰没说话，只是低下头，自己拿起颗榛子，学着楚沐的样子剥起来。他的手指太凉，捏着榛子壳时，壳上瞬间凝了层白霜，他用指尖轻轻一捏，“咔嚓”一声，壳就碎了——力道控制得刚刚好，没伤着里面的仁。
楚沐看着他笨拙却认真的样子，心里忽然软了软。他想起之前在山坳里，看到冰晶中那个模糊却绝美的身影，只觉得神圣不可侵犯，可现在看来，倒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你睡了多久了？”楚沐在他身边坐下，也拿起块麦饼啃起来，“从被封印到现在。”
池雪焰剥榛子的动作顿了顿。他抬起头，看向洞外的风雪，眼神变得悠远而苍凉：“忘了。”
“忘了？”楚沐挑眉，“得有几百年了吧？”
池雪焰点了点头：“或许。”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种看透世事的疲惫，“极北冰原的时间，本就没什么意义。”
楚沐没再追问。他能感觉到，池雪焰不想多提过去的事，再问下去，恐怕又要惹他不快。他换了个话题：“等雪停了，我们就南下吧。北境太冷，不适合你养伤。我师门还有任务，要去南边的浔水镇，正好顺路。”
“浔水镇？”池雪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冰蓝色的瞳孔里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快得让人抓不住，“那里……有水患？”
“听说是。”楚沐咬了口麦饼，含糊不清地说，“说是闹了好几个月了，雨水不断，河水都快淹到镇上了。官府请了好几个法师去，都没管用，还伤了人。我师父非让我去看看，说是历练历练——我看就是给我找活儿干。”
他说得抱怨，语气里却没多少不满。池雪焰看着他，忽然道：“水患……或许不是天灾。”
“哦？”楚沐来了兴趣，“你怎么知道？”
“我能感觉到。”池雪焰低声说，“水脉里有怨气。”他顿了顿，补充道，“很淡，但很凶。”
楚沐眼睛一亮。他知道，雪妖对天地间的灵气波动本就敏感，池雪焰能感觉到怨气，倒也不奇怪。有他在，说不定能更快查清浔水镇的事。
“那正好。”楚沐笑道，“到了浔水镇，还得请你多帮忙呢，阿焰。”
他随口叫出了“阿焰”这个名字，之前在山洞里就想这么叫了，觉得比“冰块儿”顺耳。池雪焰听到这称呼，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下，却没反驳，只是重新低下头，剥起了榛子。
楚沐知道，这算是默认了。
山洞外的风雪渐渐小了，阳光透过云层，在雪地上投下片淡淡的金光。火堆依旧烧得旺，药香和食物的香气混合在一起，弥漫在山洞里，温暖而安宁。
池雪焰靠在石壁上，手里捏着颗没剥完的榛子，看着火堆跳跃的焰心。楚沐坐在他身边，正低头啃着麦饼，侧脸被火光映得暖融融的。
他忽然觉得，或许跟着这个道士南下，也不是什么坏事。
至少，不用再一个人待在冰冷的山洞里，听着风雪呜咽了。
只是他没注意到，楚沐啃着麦饼的同时，正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看他。见他没反驳“阿焰”这个称呼，道士的嘴角，悄悄勾起了一抹得逞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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