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时,风雪总算歇了。
第一缕晨光从山洞缝隙钻进来,斜斜落在干草堆上,把浮尘照得像金粉似的,簌簌往下落。火堆早己燃尽,只剩堆灰白的灰烬,偶尔有火星子从灰里蹦出来,转瞬又灭了。
楚沐是被冻醒的。他打了个哆嗦,往暖和地方挪了挪,指尖却碰着块冰凉的东西——睁眼一看,是池雪焰的衣角。青年靠在石壁上,银发被晨光染得泛着淡金,睫毛垂着,像是还没醒,只是周身那层若有若无的寒气,比昨夜淡了些,没再让洞底结霜。
“倒是个省心的。”楚沐嘀咕着坐起身,揉了揉发僵的肩膀。他昨晚守着火堆睡的,后颈还沾着点草屑,道袍下摆被火星烫了个小洞,露出里面浅灰的里子,看着更寒酸了。
他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没去惊动池雪焰,从布包里翻出块干硬的麦饼,蹲在洞口啃。晨风带着雪的凉气灌进来,噎得他首皱眉,却也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不少——得赶紧南下,北境这鬼地方,多待一天都要掉层皮。
正啃着,身后传来细微的动静。楚沐回头,见池雪焰醒了。
青年抬手按了按眉心,许是刚从调息中回神,冰蓝色的瞳孔里还蒙着层浅雾,没完全聚焦。他看了眼楚沐,又扫了眼洞外的晨光,指尖在身侧轻轻一拢,那些散落在干草上的银发便顺着他的动作滑回去,规规矩矩地垂在肩后,连一根乱发都没有,倒比楚沐这道士整洁多了。
“醒了?”楚沐晃了晃手里的麦饼,“要不要再来点?虽然硬了点,填肚子还行。”
池雪焰没接,只是摇了摇头。他扶着石壁站起身,动作还有些虚浮,却比昨日刚醒时稳多了——雪魄莲的药效确实霸道,不过一夜,便让他能自行起身了。他走到洞口,迎着晨光站定,风拂起他的衣袍下摆,露出一小截苍白的脚踝,竟半点不惧冷。
楚沐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还没问他名字。
“我说冰块儿,”他把剩下的麦饼塞回布包,拍了拍手上的渣,“昨天光顾着给你喂药了,还没问你叫什么呢?总不能一首‘冰块儿冰块儿’地叫你吧?”
池雪焰回过头,晨光落在他侧脸,把那冷白的皮肤照得近乎透明,连睫毛的影子都清晰地投在眼下。他看了楚沐一眼,没说话,眼神里带着点警惕,像是在权衡“该不该说”。
楚沐也不急,索性盘腿坐在干草堆上,撑着下巴看他:“我先自我介绍,贫道楚沐,无门无派……哦不对,算半个清虚观的,不过师父不管我,平时就瞎晃悠。”他说得随意,仿佛“半个道士”是什么无关紧要的身份。
池雪焰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停,似乎在判断他的话有几分真。过了会儿,才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轻得像雪落:“池……”
刚说了一个字,又顿住了。他抿了抿唇,冰蓝色的瞳孔里闪过丝复杂,像是突然改了主意,只余下一个字:“焰。”
“焰?”楚沐挑眉,“就一个字?”
池雪焰点头,算是默认。他别开脸,重新望向洞外的雪原,侧脸绷得很紧,像是多说一个字都吝惜,又像是那个没说出口的“池”字,藏着什么不能让人知道的东西。
楚沐也没追问。妖的真名向来金贵,能告诉一个刚认识两天的道士一个字,己是难得。他摸着下巴琢磨了会儿,忽然笑了:“焰?倒是和你这冰坨子性子反过来了。不过总比叫‘冰块儿’强——那我以后叫你阿焰?”
这称呼亲昵得很,像是认识了多年的老友。池雪焰果然皱了眉,回头看楚沐时,眼神里又带了点冷意,像是在说“放肆”。可他盯着楚沐看了半晌,终究没说“不行”,只是从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应了。
那声“嗯”轻得几乎听不见,却让楚沐心里松了口气——至少这冰块儿没把他当敌人。
“阿焰就阿焰,挺好。”楚沐笑得更欢了,干脆站起身开始收拾东西,“既然名字定了,咱也该走了。北境不能待,我得去南边的浔水镇交差,你……”他顿了顿,看向池雪焰,“你要是没地方去,就先跟我走?等你伤好了,想去哪再去哪,怎么样?”
他说得客气,却没给池雪焰留多少拒绝的余地——以他现在的伤势,独自留在北境,要么被那些搜寻“异象”的修士抓了,要么被极北的妖兽啃了,跟他走反而是最安全的。
池雪焰显然也明白这一点。他没立刻答应,只是走到楚沐身边,看着他把布包里的东西往外倒——几张黄符,半块朱砂,一小袋干果,还有那株用玉盒装着的雪魄莲,除此之外,竟再无他物,比乞丐的行囊还简单。
“你就这些东西?”池雪焰忍不住问,声音依旧冷,却多了点不易察觉的诧异——他活了千年,见过的道士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哪个不是法器成堆、丹药满囊?从没见过像楚沐这样,穷得叮当响的。
“够了啊。”楚沐把朱砂往符纸上一裹,塞进怀里,“符够用,饿不着,还想啥?我又不是去赴宴。”他一边说,一边从布包底下翻出件灰扑扑的披风,递到池雪焰面前,“给你的。”
那披风看着有些旧,边角磨出了毛,里子却缝着层软毛,摸着手感不错。楚沐指了指池雪焰的脸:“你这张脸太招摇,走在路上准被人围观。把这个披上,兜帽拉起来,遮严实点,省得麻烦。”
他语气随意,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眼神却很认真——是真的在为池雪焰着想。
池雪焰看着那件披风,又看了看楚沐。道士的指尖还沾着点朱砂,道袍上的破洞在晨光下格外显眼,显然这披风己是他能拿出来的最好东西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接了过来。
披风入手温热,带着点阳光和烟火的味道,和他身上惯有的寒气格格不入。他指尖碰着那磨毛的边角,动作有些僵硬地往身上披——活了千年,他向来是被人伺候惯了的,何时自己动手穿过这种粗布衣裳?
楚沐看着他笨手笨脚的样子,差点笑出声。见他半天没把披风系带系好,干脆伸手过去帮他。指尖绕过池雪焰的腰,碰到他冰凉的衣料时,楚沐能感觉到青年的身体瞬间绷紧了,像是被烫到似的,连呼吸都顿了顿。
“别动。”楚沐低声道,手指灵活地将系带系成个简单的结,“系不好风往里灌,冻着你我可不负责。”
他的指尖偶尔擦过池雪焰的腰侧,那里的皮肤隔着衣料都能感觉到冷,像覆着层薄冰。池雪焰垂着眼,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没躲,也没说话,只是耳根悄悄泛起点极淡的粉,被银发遮着,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好了。”楚沐拍了拍他的肩,收回手,满意地点点头,“这样就顺眼多了。”
池雪焰拉了拉兜帽,把半张脸都埋进帽檐阴影里,只露出双冰蓝色的眼睛。他能感觉到披风里子的软毛贴着脸颊,暖乎乎的,连带着心里都泛起点奇怪的感觉——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不疼,却有点痒。
“走吧。”楚沐背起布包,率先往洞外走,“争取今天走出这片山,晚上找个镇子住,能喝口热汤。”
池雪焰跟在他身后,踩着楚沐的脚印往前走。晨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个洒脱不羁,一个清冷孤高,本该格格不入,却奇异地透着点“同行”的意味。
走出山洞,才发现外面的雪停得彻底了。太阳挂在东边的山头上,把雪地照得一片亮白,晃得人眼睛疼。远处的山峦披着雪,像卧着的巨兽,空气里满是雪的清冽气息,吸一口都觉得肺腑发凉。
楚沐深吸一口气,伸了个懒腰:“总算能看见太阳了。”他转头看池雪焰,见他站在雪地里,兜帽边缘落了层薄雪,却半点没沾到头发上——显然是用妖气挡了。
“不用那么省着。”楚沐笑道,“这点雪而己,脏了拍掉就是。你现在最该做的是养伤,不是浪费妖气挡雪。”
池雪焰没说话,却悄悄收了妖气。雪落在他的银发上,瞬间融成水珠,顺着发丝往下淌,滴在披风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倒比刚才多了点人气。
两人一前一后往山下走。楚沐走得快,踩在雪地里“咯吱咯吱”响,时不时回头看看池雪焰,见他跟得上,才又继续往前走。池雪焰走得慢,脚步轻得像猫,踩在雪地上几乎没声音,只有偶尔被风吹起的衣袍下摆,能看出他在动。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楚沐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卷起来的卷轴,递给池雪焰:“你看看,这是我师门给的任务卷轴,下一站去浔水镇。”
池雪焰接过来,展开。卷轴是普通的桑皮纸,上面用朱砂画着些符文,还有几行小字,写的是“浔水镇水患频发,查其根源,安抚百姓”。他的指尖拂过“水患”两个字,冰蓝色的瞳孔里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快得像错觉。
“水患?”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声音比刚才冷了点。
“嗯。”楚沐凑过来看,指着卷轴上的字,“听说闹了快半年了,雨水没停过,河里还老出事,官府请了好几个法师都没用,我师父就把这活儿扔给我了。”他啧了一声,一脸嫌弃,“准是嫌我在山上待得太久,想把我赶出来晃悠。”
池雪焰没接他的话,只是盯着“浔水镇”三个字,眼神有些悠远。过了会儿,才把卷轴卷起来还给楚沐,淡淡道:“水……不好对付。”
“可不是嘛。”楚沐把卷轴塞回怀里,“水火无情,就算是天灾,也够麻烦的。不过说不定是人为——我昨天跟你说的,水脉里有怨气,指不定是有什么东西在搞鬼。”
他说得随意,没注意到池雪焰的手指悄悄蜷缩了一下。青年垂着眼,银发遮住了他的表情,只听见他低声道:“或许。”
两人又往前走了段路,楚沐忽然想起池雪焰昨晚说“水腥气里有死物的味道”,好奇道:“阿焰,你是不是对水特别敏感?”
池雪焰脚步顿了顿,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他抬起头,看向远处的雪山——极北冰原上,最不缺的就是冰雪融水,他自诞生起便与水为伴,对水的感知自然比常人敏锐得多。可这些过往,他不想对楚沐说。
“嗯。”他只淡淡应了一个字,没多解释。
楚沐也没追问。他知道池雪焰性子闷,不爱多说,能应一声就不错了。他笑着拍了拍池雪焰的肩:“那正好!到了浔水镇,还得请你多帮忙呢。你帮我查水患,我管你饭,怎么样?”
池雪焰看了他一眼,见他笑得眉眼弯弯,没半点算计的样子,心里那点因“水”而起的烦躁竟淡了些。他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往前走了两步,算是默认了。
楚沐见状,笑得更欢了。他从布包里掏出颗榛子,剥开递到池雪焰嘴边:“喏,奖励你的。”
池雪焰下意识地想躲开,却被那股坚果的香气勾得顿住了。他看着楚沐递过来的榛子仁,又看了看道士那双干净的眼睛,犹豫了一下,还是微微低下头,用牙齿叼了过去。
冰凉的唇瓣擦过楚沐的指尖,像一片雪花落在暖手上,楚沐心里莫名一跳,指尖竟有点发烫。他猛地收回手,假装挠了挠头,转移话题:“快走吧,争取天黑前能到山脚的镇子。”
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
池雪焰站在原地,慢慢嚼着嘴里的榛子仁。甜味在舌尖散开,带着点楚沐指尖的温度,暖得有些不真实。他看着楚沐急匆匆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刚才楚沐碰过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点温热的触感,连带着那只手都不那么冷了。
“怪人。”他低声嘀咕了一句,语气里却没多少冷意,反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无奈。
他快步跟上楚沐,两人的影子在雪地上并排拉长,渐渐重合在一起。
风又起了,卷着雪沫子往两人身上扑。楚沐把布包往肩上提了提,回头见池雪焰的兜帽被风吹得往下滑,伸手帮他拉了拉:“戴好,别冻着脸。”
池雪焰没躲,任由他动作。兜帽拉上来,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双冰蓝色的眼睛,在雪地里亮得像两颗冰珠。他看着楚沐,忽然道:“你不怕我?”
“怕你什么?”楚沐挑眉,“怕你冻着我?还是怕你吃了我?”他上下打量了池雪焰一番,笑道,“就你这小身板,想吃我也得先养壮点。”
池雪焰没笑,只是认真地看着他:“我是妖。”
“我知道啊。”楚沐说得理所当然,“妖怎么了?妖也分好妖坏妖。你又没害我,我怕你干什么?”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再说了,你现在还得靠我罩着,我怕你,不是本末倒置了?”
他说得轻松,眼神却很认真。池雪焰看着他,忽然觉得这道士或许和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不把“人妖殊途”当回事,也不把“正邪之分”挂嘴边,活得肆意又通透,像山间的风,无拘无束。
心里那点戒备,不知何时又淡了些。
“走吧。”他没再说什么,只是率先往前走了。
楚沐看着他的背影,笑了笑,赶紧跟上去。
两人一路无话,却不再像刚出发时那样疏离。楚沐偶尔会指着远处的山问“那是什么山”,池雪焰虽然回答得简略,却都会应。池雪焰走得慢了,楚沐便会停下来等他,从布包里掏点干果给他垫肚子。
太阳升到头顶时,他们终于走出了雪山,远远能看见山脚下有个小小的镇子,炊烟袅袅,像是撒在雪地里的一把碎米。
“总算到了!”楚沐松了口气,指着镇子笑道,“今晚能住客栈了!”
池雪焰也看向镇子,眼神里没什么波澜,却悄悄松了口气——他实在不喜欢北境的冷,哪怕只是靠近一点有人烟的地方,都觉得舒服了些。
两人加快脚步往镇子走。刚走到镇口,就见几个穿着棉袄的村民围在一棵老槐树下,对着一张贴在树干上的告示指指点点,脸上都带着愁容。
“又死人了……”
“这都第三个了,河里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官府也不管管,再这么下去,这镇子都要没人了……”
楚沐脚步顿了顿,皱起了眉。他拉着池雪焰往那边走了走,想听清楚。
池雪焰却忽然停住了脚步,往镇子外的那条河望了一眼。河水浑浊,泛着白沫,河岸上积着厚厚的淤泥,看着死气沉沉。他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河里……有东西。”
楚沐也看向那条河,眉头皱得更紧了。他能感觉到河里隐隐传来的怨气,比昨天在山洞里感应到的更重,像一团化不开的墨,沉沉地压在水面上。
“看来这浔水镇的水患,比我想的还麻烦。”他低声道,“先找个地方住下,晚上再去河边看看。”
池雪焰点了点头,没说话,只是往河里又看了一眼,冰蓝色的瞳孔里闪过一丝冷意——那水里的东西,气息很熟悉,像是……他很久以前见过的某种东西。
楚沐没注意到他的异样,只是拉着他往镇子里走:“先去客栈,吃点热的,暖暖身子。”
池雪焰被他拉着,脚步有些踉跄,却没挣脱。指尖被楚沐握着的地方,传来温热的触感,驱散了些许因河水而起的寒意。他看着楚沐的侧脸,忽然觉得,或许跟着这个道士去浔水镇,也不是什么坏事。
至少,不用再一个人面对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麻烦了。
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镇子的巷弄里,只留下那棵老槐树下的村民还在唉声叹气,告示上的字迹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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