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的夜来得早，绿洲边缘的沙砾在暮色里渐渐褪去白日灼人的温度，只余下一层浅浅的暖。楚沐靠坐在帐篷外的胡杨木旁，背后垫着柔软的驼毛毯，指尖无意识地着膝盖上那枚从魔窟带出的黑色魔胎珠——如今它己彻底沉寂，像一颗失去所有光泽的黑曜石，唯有凑近时，才能感受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阴冷。
帐篷的布帘被轻轻掀开，池雪焰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走出来。他身上那件宽大的白袍是在绿洲集市买的，洗得有些发白，却衬得他肤色愈发冷白，银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在颈侧，随着走动的动作轻轻晃动。察觉到楚沐的目光，他脚步微顿，将药碗递过去时，声音比平日柔和了些：“趁热喝，祭司说这药能补气血。”
楚沐接过碗，指尖触到温热的陶壁，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到西肢百骸。他低头闻了闻，草药的苦涩中夹杂着一丝淡淡的甜香，想来是池雪焰特意加了些西域特有的蜜果。“没想到阿焰还会熬药，”他笑着调侃，舀起一勺慢慢吹凉，“我还以为你只会冻冰块。”
池雪焰在他身旁坐下，与他隔着一拳的距离。沙漠的晚风带着沙粒的粗糙感，吹得他额前的碎发微微扬起。他没有接楚沐的玩笑，只是目光落在篝火跳动的火焰上，沉默了片刻才开口：“你昏迷时，祭司教的。”
楚沐舀药的动作一顿，抬眼看向他。池雪焰的侧脸在火光下显得格外柔和，冰蓝色的瞳孔里映着跳动的火苗，像是将两簇小小的火焰困在了冰雪里。他忽然想起祭司偷偷跟他说的话——那几日他昏迷不醒，池雪焰几乎寸步不离守在床边，连吃饭都只是匆匆扒几口，夜里更是握着他的手，一遍遍地用自身寒气为他缓解经脉的灼痛，连部落里最年长的妇人看了都忍不住叹气，说从未见过这样执着的人。
“辛苦你了。”楚沐轻声说，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愧疚。若不是他非要冲进魔窟阻止仪式，若不是他逞强用身体护住魔胎爆炸的冲击，也不会让池雪焰陷入那样的绝境。
池雪焰转过头，目光落在他身上。楚沐的脸色还带着几分苍白，唇色也偏淡，显然还没完全恢复，但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却清亮得很，像盛着星光。他忽然想起在魔窟里，自己抱着重伤的楚沐，看着黑袍人步步紧逼时的绝望——那是他活了数百年里，第一次感受到“恐惧”的真正含义。不是害怕被封印，不是害怕死亡，而是害怕再也看不到眼前这个人的笑容。
“是你先……”池雪焰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是你先不顾一切救我的。”
楚沐喝药的动作停住，挑眉看他：“你是说北境那次？我可没想着救你，只是觉得那封印手法有趣，想研究研究。”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清楚，当初看到冰晶里那个模糊的人影时，他第一眼就觉得，这只雪妖不该困在那样冰冷的地方。
池雪焰显然不信，却没有拆穿他。他抬手，指尖轻轻碰了碰楚沐胸前那枚己经有些磨损的护身符——那是当初在浔水镇时，楚沐随手塞给他的，后来他又悄悄还给了楚沐。“你总是这样，”他低声说，“嘴上说着麻烦，却每次都……”
每次都在他最狼狈的时候伸出手。在他重伤虚弱时，背着他穿过风雪；在修士围攻时，将他护在身后；在他炼化龙炎草走火入魔时，拼尽全力引导灵力；在他陷入心魔幻境时，用清心咒唤醒他……这些事情，池雪焰一件都没忘，反而像刻在骨子里一样，清晰得很。
楚沐看着他认真的模样，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他放下药碗，身体微微侧过，看向池雪焰：“那你呢？当初在荒原被黑袍人伏击，是谁非要燃烧本源跟我一起破阵？还有在魔窟，是谁差点……”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池雪焰打断了。池雪焰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躲闪，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耳尖也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我只是……不想欠你太多。”
楚沐忍不住笑出声：“欠我？我们之间还需要算这个？”他忽然伸出手，轻轻碰了碰池雪焰的脸颊。指尖的温度比池雪焰的皮肤高些，触碰到时，能明显感觉到池雪焰的身体僵了一下。“阿焰，”楚沐的声音放得很轻，“我救你，不是为了让你还债。”
篝火噼啪作响，火星偶尔溅起，落在沙地上，瞬间就熄灭了。池雪焰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楚沐以为他不会再说话时，才听到他轻轻开口：“当年……背叛我的人，是赫连博。”
楚沐的眼神瞬间变得严肃起来。他知道池雪焰很少提及过去，每次问到，要么沉默，要么转移话题。如今他主动开口，显然是放下了一部分心防。
“他是我族中最信任的长老，”池雪焰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我曾将一半的兵权交给他，甚至计划在我沉睡时，由他暂代族长之位。”
楚沐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听着。他能想象到，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雪妖殿下，是如何信任自己的部下，又是如何在最毫无防备的时候，被最信任的人捅了一刀。
“他勾结了魔国遗孽，”池雪焰的指尖微微泛白，“在我炼化本源之力最虚弱的时候，发动了叛乱。族人为了保护我，几乎全族覆灭……”他的声音顿了顿，像是在压抑着什么情绪，“我拼死杀出重围，却还是被他用族中秘宝重伤，最后被封印在北境的冰山里。”
那是一段怎样黑暗的岁月，池雪焰没有细说。但楚沐能猜到，数百年的冰封，不仅是身体上的禁锢，更是精神上的折磨。他想起第一次见到池雪焰时，那个缩在山洞角落，眼神冰冷得像野兽一样的雪妖——那时的他，大概是把所有人都当成了敌人，再也不敢相信任何人。
“我以为我会永远困在那里，”池雪焰抬起头，看向楚沐，眼神里带着一丝迷茫，又带着一丝庆幸，“首到遇见你。”
楚沐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看着池雪焰认真的眼神，忽然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了。他伸出手，轻轻握住池雪焰冰凉的手。这一次，池雪焰没有躲闪，反而微微收紧了手指，将楚沐的手攥得更紧。
“那些背叛你的人，那些伤害你的人，”楚沐的声音坚定而清晰，“以后我陪你一起讨回来。”
池雪焰看着他，冰蓝色的瞳孔里渐渐染上暖意。他忽然想起在绿洲的生命之泉旁，楚沐昏迷时，他握着楚沐的手，心里默默许下的愿望——他想要永远和这个人在一起，想要和他一起看遍世间的风景，想要再也不分开。
“好。”池雪焰轻轻应了一声，声音很轻，却带着无比的认真。
篝火渐渐弱了下去，夜色越来越浓。远处传来绿洲部落里隐约的歌声，还有驼铃声在风中飘荡。楚沐靠在胡杨木上，握着池雪焰的手，感受着掌心传来的微凉温度，忽然觉得这样的时光真好。没有追杀，没有阴谋，没有生死危机，只有两个人，一盏篝火，一片星空。
“对了，”楚沐忽然想起什么，笑着说，“等我们离开西域，先去江南好不好？我听说那里的春天很美，有大片的桃花，还有好吃的桃花糕。”
池雪焰点点头：“好。”
“然后再去南海，”楚沐继续说，眼睛里闪着光，“祭司说南海的烟花是最好看的，比西域的篝火还要亮。我们可以坐在沙滩上，一边看烟花，一边吃海鲜。”
池雪焰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极浅的笑容。那笑容很淡，却像冰雪初融时的第一缕阳光，温柔得让人移不开眼。“好。”他又应了一声，这一次，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笑意。
楚沐看着他的笑容，心跳又快了几分。他忽然凑近，在池雪焰的额头上轻轻碰了一下，像羽毛拂过一样，轻柔得很。“那就说定了，”他笑着说，“以后不管去哪里，我们都一起。”
池雪焰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耳尖的红意蔓延到了脸颊。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将头微微偏向篝火的方向，避开了楚沐的目光。但握着楚沐的手，却攥得更紧了。
夜色渐深，篝火的光芒渐渐变得柔和。两人并肩坐在胡杨木旁，手牵着手，看着远处的星空。星星在墨蓝色的天空中闪烁，像撒了一把碎钻，明亮得很。偶尔有流星划过夜空，拖着长长的尾巴，转瞬即逝。
楚沐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师父曾问他，想找什么样的道。那时他还笑着说，天地那么大，他想走自己的道，想看看这世间所有的风景。现在他才明白，最好的风景，从来不是孤单一人看遍山河，而是有一个人，能陪他一起，从北境的风雪，走到西域的沙漠，再到江南的桃花，南海的烟花。
“阿焰，”楚沐轻声说，“以后不许再想着自爆了。”
池雪焰的身体顿了顿，随即轻轻“嗯”了一声。他知道楚沐是在担心他，也知道自己那次的冲动让楚沐后怕。以后，他不会再做那样的傻事了——因为他知道，他要是出事了，楚沐会难过的。
篝火渐渐熄灭，只余下一堆暗红的炭火。两人依旧坐在那里，没有说话，却有一种无声的默契在空气中流淌。远处的歌声渐渐停了，只有驼铃声偶尔传来，像是在为这宁静的夜晚伴奏。
楚沐靠在胡杨木上，渐渐有些困了。他闭上眼睛，感受着掌心传来的微凉温度，嘴角带着笑意，缓缓睡了过去。池雪焰察觉到他的呼吸变得平稳，轻轻转过头，看着他的睡颜。
月光洒在楚沐的脸上，将他的轮廓勾勒得格外柔和。池雪焰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拂去楚沐脸颊上的一缕碎发，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易碎的珍宝。他看着楚沐，眼神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温柔，像冰雪融化后，汇聚成的清泉。
“楚沐，”他轻声说，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到，“谢谢你。”
谢谢你，在我最黑暗的时候，给我带来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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