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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星火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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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夜的风带着露气,顺着牛棚小屋的墙缝往里钻。俞仲夏把薄被往父亲肩上又掖了掖,俞砚之睡得沉,呼吸匀净了些,只是眉峰还微微蹙着,像梦里也在担着心事。油灯放在床头的破木箱上,灯芯挑得极细,昏黄的光拢着一小片天地,把墙上的蛛网、地上的草屑都照得明明灭灭。

他从木箱最底层摸出那本《唐诗宋词选》,书页边缘被岁月啃得发毛,几处边角用细麻线重新装订过——是母亲生前的手艺。指尖拂过“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字句,纸页上还留着母亲用铅笔写的小注:“仲秋夜读,思远人”。那时他才十二岁,趴在母亲膝头,看她在灯下写这些小字,桂花的香从窗棂飘进来,混着墨香,暖得像场不会醒的梦。

“咳……”

父亲的咳嗽声轻得像羽毛,俞仲夏赶紧把书往怀里拢了拢,指尖压住扉页上母亲的名字。这半年来,他学会了把所有“不合时宜”的东西藏好——书藏在箱底,照片缝进衬衫内袋,连想起母亲时,都要先往窗外望一眼,确认没人路过。

窗外是沉沉的黑,只有远处沈家院门口挂着盏马灯,昏黄的光落在土路上,像块被遗忘的补丁。牛棚里的老黄牛偶尔甩下尾巴,“啪”地打在栏杆上,在寂静里格外清晰。俞仲夏把灯芯又捻细了些,光更暗了,刚好能看清字迹,又不至于太显眼。

他其实不敢多看。每看一页,就像往伤口上撒把盐——那些“大江东去”的豪壮,“人比黄花瘦”的婉约,都衬得眼前的日子愈发荒芜。可他又忍不住。只有在这些字句里,他才能暂时忘了自己是“下放的老九”,忘了磨破的肩膀、生虫的玉米饼,忘了父亲咳得蜷在床上的样子。

“吱呀——”

院门外忽然传来一声轻响,像有人推开了那扇快散架的柴门。俞仲夏的心猛地一缩,手忙脚乱地要合上书,灯芯却“啪”地爆了个火星,烫得他指尖一缩。

“谁?”他压着嗓子问,声音比自己想的更抖。

没人应。只有脚步声,踩在院子里的碎石上,“沙沙”地近了。俞仲夏攥紧了书,后背抵着冰冷的土墙——这时候来的,会是谁?是沈书记?还是那些总爱嚼舌根的村民?他想起白天张婶子说的“老九就是不安分,晚上也不老实”,手心瞬间冒了汗。

影子被灯光投在墙上,先映出个模糊的轮廓,接着,沈识檐的脸出现在窗棂外。他没戴帽子,头发被夜风吹得有些乱,手里攥着根草绳,大概是刚从牲口棚那边过来。他的眼神落在俞仲夏怀里的书上,又扫过那盏油灯,眉峰挑了挑,没说话。

俞仲夏松了口气,又立刻绷紧了——是沈识檐更麻烦。他把书往身后藏了藏,冷着脸没理人,心里却在打鼓:他看见了?他要去告吗?

沈识檐却没进院,就靠在窗棂外的老槐树上,指尖转着那根草绳。“半夜不睡觉,偷着干啥呢?”他的声音压得低,带着点刚从睡梦里醒过来的沙哑,“鬼鬼祟祟的。”

“关你什么事。”俞仲夏别过脸,往油灯前凑了凑,想挡住那本书。他知道沈识檐看不上这些——村里的人都觉得“念书”是没用的事,是“资产阶级的闲情逸致”。

“呵。”沈识檐低笑了声,抬脚踢了踢窗台下的石子,“我当你干啥呢,原来是在看闲书。俞大知识分子,这黑灯瞎火的,看得清字?”

“要你管。”俞仲夏的声音更冷了。他最怕人提“知识分子”这西个字,像揭他的伤疤。

沈识檐却没走,反而往窗户边挪了挪,鼻尖几乎要碰到窗纸。“啥书?”他追问,眼神往俞仲夏身后瞟,“是不是那些封资修的东西?俞仲夏,我可提醒你,这村里不比城里,被我爹看见你看这玩意儿,有你好果子吃。”

这话像根针,扎得俞仲夏心里发疼。他猛地转过身,把书往木箱上一拍:“不是!就是本旧书,学认字的!”

书页散开,恰好落在“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那页。沈识檐的目光落在字上,顿了顿。他认得几个字——小时候跟着村里的老秀才学过两年,后来老秀才被批斗,就再没碰过笔。可这些字连在一起,他大多看不懂,只觉得那墨迹黑沉沉的,像有千斤重。

“学认字?”他嗤了声,语气里的嘲讽淡了些,“你都认得,还学啥?”

俞仲夏没接话。他看着沈识檐映在窗纸上的脸,轮廓被灯光描得有些软,不像白天那样带着刺。他忽然想起李婶子说的,沈识檐小时候总去老秀才窗下听书,被沈书记揪着耳朵骂也不悔改。心里那点防备,莫名松了些。

“你……”他犹豫了下,还是开了口,“要进来坐会儿吗?”

沈识檐明显愣了下,挑眉看他:“你让我进?不怕我告你?”

“你要告,早就告了。”俞仲夏别过脸,往旁边让了让,“门没锁。”

沈识檐没动,站在原地搓了搓手,像拿不定主意。夜风从他身后吹过来,带着牛棚的臊味和野草的清香,俞仲夏听见他低声骂了句“神经病”,接着,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他踩着碎石子进来了。

屋里太小,两个人站着就转不开身。沈识檐的目光扫过墙角的稻草,扫过漏风的窗户,最后落在那盏油灯上,眉头皱了皱:“就这灯?不怕把房子点了?”

“没钱买煤油。”俞仲夏低声说。队里发的煤油有限,他总省着用,只有晚上才敢点一小会儿。

沈识檐没说话,从口袋里摸出个小纸包,往木箱上一放。“喏。”他别过脸,“我娘给的,红糖。你爹不是还病着?泡水喝。”

纸包里的红糖块还带着温度,大概是刚从灶膛边拿的。俞仲夏看着那纸包,心里暖了暖,又有点涩:“我不……”

“别给我矫情。”沈识檐打断他,伸手拿起那本《唐诗宋词选》,翻了两页,“这书……你爹的?”

“不是。”俞仲夏摇头,“我娘的。”

“哦。”沈识檐应了声,翻书的动作轻了些。他指尖蹭过书页上母亲写的小注,字迹娟秀,和俞仲夏的笔锋很像。“你娘……也是知识分子?”

“嗯。”俞仲夏的声音低了些,“她以前是老师,教中学的。”

“教中学?”沈识檐抬眼看他,眼神里有好奇,“教啥?也教这些诗?”

“嗯。”俞仲夏点头,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她教我背诗,说背会了,以后走到哪儿都不孤单。”

沈识檐没说话,低头看着书。油灯的光落在他手上,他的指关节很粗,是常年干活磨的,翻书时小心翼翼的,像怕弄坏了。俞仲夏忽然觉得,这个总是硬邦邦的青年,其实也没那么讨厌。

“这诗……讲啥的?”沈识檐指着“但愿人长久”那句,抬头问他。

俞仲夏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他清了清嗓子,慢慢说:“就是说……希望离得远的人都平平安安的,就算不在一块儿,也能看着同一个月亮。”

“哦。”沈识檐应了声,眼神往窗外瞟了瞟。今晚的月亮很亮,挂在天上,像个银盘子。“城里……也能看见这么亮的月亮?”他忽然问。

“能。”俞仲夏点头,“城里的楼高,站在楼顶看,月亮好像就在跟前。”

“城里有楼?”沈识檐更好奇了,“是不是跟公社的办公楼一样?”

“不一样。”俞仲夏笑了笑,“比那高多了,有的楼十几层,站在底下往上看,脖子都能扭断。”

沈识檐的眼睛亮了亮,又很快暗下去,低头继续翻书:“有啥好的,爬那么高,摔下来咋办。”

俞仲夏没反驳。他知道沈识檐是嘴硬——谁不想看看外面的世界?他想起刚下放时,自己也总嘴硬说“农村挺好”,心里却天天盼着回城。

“城里还有电影院。”他没忍住,又说了句,“能看电影,黑白的,有声音。演打仗的,演英雄的……”

“我知道!”沈识檐猛地抬头,眼睛亮得像星星,“我见过!去年公社放映队来村里,演《地道战》,我挤在前排看的!就是屏幕太小,看不清楚。”

他说起电影,语气里的硬邦邦全没了,像个得到糖的孩子。俞仲夏看着他,忽然觉得,他和自己也没那么不一样——都对没见过的世界,藏着点向往。

“城里的屏幕大。”俞仲夏说,“能坐几百人,还有卖瓜子的,五分钱一小袋,香得很。”

“真的?”沈识檐往前凑了凑,几乎要碰到俞仲夏的肩膀。他身上有股麦秆和汗水的味道,混着点红糖的甜,不难闻。

“真的。”俞仲夏点头,“我以前常跟我娘去看,看完了在路边吃碗馄饨,热汤的,撒点葱花……”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停了。馄饨的香味,母亲的笑声,电影院的光……这些都像上辈子的事了。眼眶有点热,他赶紧低下头,假装翻书。

屋里静了下来,只有油灯芯“噼啪”的轻响。沈识檐看着他垂着的眼,没再追问。他伸手拿起那本《唐诗宋词选》,又翻到“但愿人长久”那页,指尖轻轻敲着纸页:“这诗……你娘教你的?”

“嗯。”俞仲夏的声音有点哑。

“挺好。”沈识檐低声说,“比我爹教我的‘挣工分才是正经事’好听。”

俞仲夏抬头看他。沈识檐的眼神落在窗外的月亮上,有点空,又有点沉。他忽然想起沈识檐是村里的“接班人”,沈书记早就给他规划好了路——好好干活,娶个本分的媳妇,将来接他的班。可沈识檐自己,想走这条路吗?

“你……”俞仲夏犹豫了下,“不想出去看看吗?”

沈识檐猛地回头看他,眼神里像有火:“出去?去哪儿?我爹能让我走?”他嗤了声,把书往木箱上一放,语气又硬了起来,“俞仲夏,别跟我扯这些没用的。我跟你不一样,我是沈家村的人,这辈子都得待在这儿。”

“可……”

“没什么可不可的。”沈识檐打断他,站起身往门口走,“书你藏好,别被人看见。我走了。”

他走得快,像在逃。院门“吱呀”一声关上,脚步声很快消失在夜色里。俞仲夏坐在木箱旁,手里攥着那本《唐诗宋词选》,心里乱糟糟的。

他看着窗外的月亮,忽然觉得沈识檐像这牛棚里的老黄牛——被拴在这片土地上,明明眼里有光,却只能在栏里打转。而自己,像片被风吹来的叶子,不知道能落在哪儿。

“仲夏……”

父亲的声音忽然响起,低低的。俞仲夏赶紧回头,见俞砚之醒了,正看着他。“爸,您醒了?”他凑过去,“是不是吵着您了?”

“没有。”俞砚之摇摇头,咳嗽了两声,“刚才……是沈书记家的小子?”

“嗯。”俞仲夏点头。

“他……没为难你?”

“没有。”俞仲夏笑了笑,“就是来看看,还送了红糖。”

俞砚之“哦”了声,没再问。他看着窗外的月亮,眼神里有点复杂:“仲夏,沈家村这地方,水深。沈书记是个精明人,他儿子……也不简单。你跟他走得近,得小心。”

“我知道,爸。”俞仲夏低声说。他知道父亲担心什么——他们这种身份,跟村长儿子走得近,太扎眼。

“唉。”俞砚之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孤单。可这世道,孤单也得忍着。等……等政策松了,咱们就回城。”

“嗯。”俞仲夏点头,眼眶有点热。他扶着父亲躺下,又掖了掖被角。

俞砚之很快又睡着了。俞仲夏坐在木箱旁,拿起那本《唐诗宋词选》,又翻到“但愿人长久”那页。母亲的小注旁边,不知何时落了个小石子——大概是沈识檐刚才掉的。他把石子捏在手里,凉凉的,滑滑的。

窗外的月亮更亮了,把院子里的碎石子都照得发白。俞仲夏想起沈识檐刚才眼里的光,想起他翻书时小心翼翼的样子,心里忽然有点软。

也许,沈识檐也不是那么讨厌。也许,这荒原般的日子里,也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心里藏着点没说出口的向往。

他把书小心地放回箱底,又把那包红糖藏进灶膛旁的草堆里。油灯的光渐渐暗下去,他吹灭了灯,躺在父亲身边。

黑暗里,他攥着那颗小石子,听着窗外的风声。牛棚里的老黄牛打了个响鼻,远处传来几声狗叫。他忽然觉得,这秋夜好像没那么冷了。

那盏熄灭的油灯旁,书页上的字迹在黑暗里静默着。像一颗被遗忘的星,在沉沉的夜里,悄悄亮了一下。而这微弱的光,不知道会在未来的日子里,引着他们走向何方。是更亮的光,还是更深的黑暗?俞仲夏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个秋夜之后,有些东西,好像悄悄变了。

比如,他再想起沈识檐时,心里不再只有防备和抵触。比如,沈识檐路过牛棚时,脚步好像会慢那么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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