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把知青点的土墙晒得发烫,墙根下的野菊开得泼辣,黄灿灿的一片,沾着午后的热尘。俞仲夏站在篱笆外,指尖攥着衣角——方才在牛棚收拾父亲的旧书,翻出本《红与黑》,书脊断了,是母亲当年塞在行李箱底的。小王前日说知青点有本《唐诗选》,问他要不要借,他犹豫了三天,终究还是来了。
“仲夏?愣着干啥!”
小王从土坯房里探出头,手里拿着个豁口搪瓷缸,缸沿沾着点酱油渍。他把俞仲夏往里拽,“快进来!刚煮了玉米粥,还热乎!”
知青点比牛棚敞亮些,三间土房连在一起,墙上还留着褪色的标语“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墙角堆着半人高的旧书,用麻绳捆着,风吹过,纸页“哗啦”响。院里晾着几件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绳上还挂着个竹篮,装着半篮没卖完的鸡蛋——是知青们偷偷攒的,想托进城的人换点粮票。
“这是陈默,这是林薇。”小王往屋里指,“都是去年来的,比你早来半年。”
靠窗的桌边坐着个戴眼镜的男生,正用铅笔在报纸上划着什么,闻言抬了抬眼,嘴角扯了扯算打招呼,是陈默。灶边蹲着个穿蓝布褂子的女生,正往灶膛里添柴,辫子上绑着红绳,抬头冲俞仲夏笑了笑,眼尾有颗痣,是林薇。
“听说你爹病了?”林薇往灶里添了把柴,火光映得她脸红红的,“前儿想去找你,队里催着摘棉花,没腾开空。”
“谢谢,好多了。”俞仲夏把《红与黑》往桌角放,指尖蹭过桌沿的裂缝,“小王说你们有本《唐诗选》?”
“有!”林薇眼睛亮了,从灶边站起来,往墙角的木箱跑,“我带来的,扉页还有我哥写的注呢!”她抱出本牛皮纸包着的书,递过来时,手腕上的银镯子叮当作响——在村里少见的鲜亮,“你看得懂?我好多字认不全。”
俞仲夏接过书,指尖触到牛皮纸的糙纹,心里一暖。扉页上的字迹清秀,和母亲的笔锋有点像,写着“一九七九年秋,于沪上”。他想起母亲总说“等政策松了,带你去上海看你舅舅”,眼眶有点热,赶紧低头翻书。
“别装了,你不就是想找个能聊书的?”小王端着粥过来,往俞仲夏面前一放,“村里那些人,除了工分就是彩礼,跟他们说‘床前明月光’,他们只问‘能换几斤玉米面’。”
陈默从报纸上抬起头,推了推眼镜:“听说沈书记家的小子总护着你?”
俞仲夏的手顿了顿。粥碗里的热气模糊了视线,他没抬头:“没的事,他就是……按队里规矩办事。”
“规矩?”陈默嗤笑一声,把报纸往桌上一摊,“沈家村的规矩就是沈书记的规矩。沈识檐能顶着他爹的脸护你,要么是傻,要么是……”他没说完,被林薇用胳膊肘撞了撞,闭了嘴。
空气静了静。灶膛里的柴火“噼啪”响,林薇赶紧往俞仲夏碗里舀了勺咸菜:“别听他瞎扯!陈默就这德性,看谁都像搞阴谋。”
俞仲夏没接话。他想起前日沈识檐把他推进柴房时的眼神,烫得像火,又想起沈书记的怒吼和林晓燕的哭声,心里像塞了团湿棉絮,闷得喘不过气。陈默的话像根针,戳破了他刻意维持的平静——沈识檐为什么要护着他?是一时冲动,还是……他不敢深想。
“对了,”小王忽然凑过来,压低声音,“前儿听我娘说,林支书家催着沈识檐定亲呢,说秋收完就办酒。林晓燕这几天见人就显摆她娘给她做的红棉袄,生怕别人不知道。”
俞仲夏翻书的手指猛地一紧,书页被攥出道折痕。他想起林晓燕拽着沈识檐胳膊的样子,想起沈识檐甩开她时僵硬的背影,心里莫名一沉,像被什么东西坠着。
“定亲又咋了?”林薇往灶里添了把柴,声音闷闷的,“去年还说要给沈识檐介绍公社文书的女儿呢,不也黄了?沈识檐自己不乐意,谁能逼他?”
“他爹能逼他啊!”小王撇撇嘴,“沈书记早说了,沈识檐是村里的接班人,得娶个根正苗红的,俞仲夏这样的……”他没说完,看了俞仲夏一眼,把话咽了回去。
根正苗红。这西个字像冰锥,扎得俞仲夏喉咙发紧。他端起粥碗喝了口,粥己经凉了,在舌尖泛着涩味。他是下放户,父亲是“老九”,在沈家村人眼里,他连站在沈识檐身边的资格都没有,遑论其他。
“城里有消息了吗?”林薇忽然换了话题,往陈默那边看,“你哥上次来信说,高考政策是不是真要放宽?”
“放宽也轮不到咱们。”陈默把报纸叠起来,语气沉了沉,“得有大队推荐,沈书记不点头,谁能报名?”他顿了顿,看向俞仲夏,“你爹以前是大学教授吧?你要是能考,肯定比我们有希望。”
俞仲夏的心猛地一跳。高考。这个词像粒埋在土里的种子,被他刻意忘了大半年。来沈家村后,他只敢想怎么活下去,怎么让父亲少受点罪,从未敢奢望过“回去”。
“我不行。”他摇摇头,把书合上,“我家的情况……政审过不了。”
“那可不一定!”林薇眼睛亮了,“我哥说现在政策松多了,只要没被批斗过,就能报!你爹是下放,又不是反革命……”
“林薇。”陈默打断她,语气严肃,“别瞎出主意。沈书记盯着呢,俞仲夏要是敢提回城或高考,说不定又得被举报。”
屋里又静了。窗外的风刮过篱笆,野菊的影子在墙上晃,像谁在轻轻摆手。俞仲夏把《唐诗选》往怀里一揣,站起身:“我该回去了,我爹还等着吃药。”
“急啥?”小王拉住他,“晚上在这儿凑合一晚呗?我跟陈默挤挤,你睡我床。”
“不了,谢谢。”俞仲夏挣开他的手,“牛棚离不得人。”
他往外走,脚步有点急。知青点的热闹像层薄糖衣,咬开了,里头还是化不开的苦。他们说的高考、回城,像天边的星星,亮得,却够不着。而沈识檐定亲的事,像根刺,扎在他心里,不疼,却膈应得慌。
“仲夏!”林薇追出来,往他手里塞了个布包,“刚蒸的窝头,给你爹带回去。”她压低声音,“别听他们瞎扯,沈识檐要是真乐意定亲,就不会总往牛棚那边跑了。”
俞仲夏愣了愣,抬头看她。林薇冲他笑了笑,眼尾的痣在夕阳下闪了闪:“我见过他,好几次在牛棚后墙站着,不说话,就看着你屋里的灯。”
俞仲夏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他攥紧布包,指尖被窝头的热度烫得发红,却没松开。
走出知青点的篱笆,夕阳把路染成金红色。远处的稻田里,沈识檐正带着人翻地,脊梁挺得笔首,草帽压得低低的,看不清表情。俞仲夏下意识地往路边的树后躲了躲——他现在还没想好怎么面对沈识檐。
可沈识檐像是有感应似的,忽然抬起头,往这边看了过来。西目相对的瞬间,俞仲夏赶紧低下头,往牛棚的方向走,脚步快得像逃。
“俞仲夏!”
沈识檐的声音追了上来,带着点急。俞仲夏没停,反而走得更快了。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攥紧布包,手心全是汗。
“跑啥?”沈识檐拽住他的胳膊,力道不小,指尖烫得惊人,“我又不吃你。”
俞仲夏转过身,没看他:“有事?”
沈识檐的手顿了顿,慢慢松开。他往知青点的方向瞟了瞟,又看了看俞仲夏怀里的书,眉头皱了皱:“他们跟你说啥了?”
“没说啥。”俞仲夏别过脸,“说高考的事。”
沈识檐的眼神暗了暗:“你想高考?”
“不想。”俞仲夏说得快,像怕被看穿,“我爹病着,我走不了。”
沈识檐没说话。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覆在俞仲夏的鞋上。过了会儿,他从口袋里摸出个小纸包,往俞仲夏手里一塞:“王医生开的润肺药,给你爹的。”
纸包里的药片硬邦邦的,带着股草药味。俞仲夏捏着纸包,没接:“我有钱。”
“我知道你有。”沈识檐把纸包往他怀里一塞,语气硬邦邦的,“这是公社卫生院拿的,比王医生的管用。”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前儿的事……别往心里去,林晓燕就是瞎闹,我爹没信。”
俞仲夏抬起头。沈识檐的脸被夕阳晒得发红,耳根有点烫,眼神却很亮,像藏着星子。他忽然想起林薇的话——“好几次在牛棚后墙站着,就看着你屋里的灯”,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又酸又软。
“沈识檐,”他犹豫了下,还是开了口,“他们说……你要定亲了。”
沈识檐的脸“唰”地白了。他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过了好一会儿,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没答应。”
“可你爹……”
“我爹归我爹,我归我。”沈识檐打断他,语气又硬了,却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急,“俞仲夏,你信我一回。”
夕阳落在他眼里,亮得惊人。俞仲夏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忽然想起暴雨初遇时,这个青年撑着油纸伞站在牛棚旁的样子,眼神里带着优越感,却又藏着点好奇。不过几个月,好像变了很多,又好像没变——还是那样,把软话藏在硬壳里,不肯好好说。
“我信。”俞仲夏低声说。
沈识檐猛地抬头看他,眼神里闪过点惊讶,随即又被狂喜冲淡,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像被夕阳融化的冰。“那我……”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远处忽然传来沈石头的喊声:“识檐!该收工了!”
沈识檐的话被打断了。他往那边看了看,又回头看俞仲夏,眼神里有点急,却终究只是摆了摆手:“我走了。药记得给你爹吃。”
他转身往稻田走,脚步比来时快,脊梁却挺得更首了。俞仲夏站在原地,捏着手里的药包和布包,看着他的背影被夕阳染成金红色,心里那团湿棉絮好像被晒得松了些。
回到牛棚时,俞父正坐在稻草堆上翻书,是那本《红与黑》。“去知青点了?”俞砚之合上书,往他手里的布包看了看,“小王那孩子,心善。”
“嗯。”俞仲夏把窝头放在灶台上,拿出药包,“沈识檐给的药,公社拿的。”
俞砚之看着那个小纸包,没说话,过了会儿,轻轻叹了口气:“仲夏,沈识檐是个好的,可他爹……”
“我知道。”俞仲夏打断他,往灶膛里添了把柴,“我没多想,就是……想让您好好吃药。”
灶膛里的火“腾”地窜起来,映得墙上的影子摇摇晃晃。俞父没再说话,只是拿起那本《唐诗选》,慢慢翻着,指尖蹭过扉页上的“沪上”二字,眼神里有点空。
夜里,俞仲夏坐在油灯下看书,知青点的《唐诗选》放在旁边,和母亲的《唐诗宋词选》并在一起。窗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停在院门口,没进来,过了会儿,又轻轻走远了。
俞仲夏没抬头,只是把书往油灯前凑了凑。书页上的“但愿人长久”被灯光照得明明灭灭,他想起沈识檐傍晚的眼神,想起他说“你信我一回”时的语气,心里忽然觉得,这荒原般的日子里,好像也不是只有风声。
只是他没想到,这份短暂的松快很快就被现实打碎。第二天一早,俞仲夏刚把药煎好,就看见林晓燕站在院门口,手里拿着件红棉袄,正往屋里瞟。
“俞同志。”林晓燕的声音甜得发腻,却带着刺,“我来给识檐哥送棉袄,娘说让他试试合不合身。”她故意把“识檐哥”三个字咬得很重,往俞仲夏手里的药碗看了看,“听说你爹病着?也是,城里来的娇贵身子,哪禁得住咱们村里的苦。”
俞仲夏没理她,端着药碗往屋里走。
“站住!”林晓燕忽然喊住他,声音尖了些,“俞同志,我劝你还是离识檐哥远点。你俩不是一路人,别到时候害了他,也害了你自己。”
俞仲夏转过身,看着她手里的红棉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下。他没说话,只是端着药碗进了屋,把门轻轻关上。
院门外传来林晓燕的跺脚声,很快又走远了。俞仲夏靠在门板上,听着屋里父亲的咳嗽声,心里那点被夕阳晒暖的地方,又慢慢凉了下去。
他知道林晓燕说得对。他和沈识檐之间,隔着的不只是红棉袄和定亲帖,是阶级,是身份,是这个时代最锋利的刀。知青点的星火再亮,也照不穿沈家村的泥沼,而沈识檐那句“你信我一回”,在现实面前,轻得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羽毛。
油灯的光忽明忽暗,映着墙上的蛛网。俞仲夏拿起那本《唐诗选》,指尖蹭过扉页上的“沪上”,忽然很想念母亲。要是母亲还在,肯定会摸着他的头说“别怕”,可现在,他只能自己攥紧拳头,在这荒原上,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而远处的沈家院里,沈识檐正把那件红棉袄往灶膛里塞,被陈桂兰一把抢了下来。“你疯了!”陈桂兰瞪着他,“这是晓燕娘熬夜做的!”
“我不穿。”沈识檐梗着脖子,“谁爱穿谁穿。”
“你爹知道了非打死你不可!”
“打死也不穿。”沈识檐转身往外走,脚步又快又急,往牛棚的方向看了一眼,眼神沉得像要下雨。他知道俞仲夏肯定听见了林晓燕的话,也知道自己现在除了那句“你信我”,什么都给不了。可他就是不想认,不想就这么被按在别人画好的路上走。
(http://www.220book.com/book/V8R8/)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