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把夏夜撕得豁豁拉拉的。日头落了有半个时辰，空气里还浮着白日晒透的土腥气，连风刮过玉米地，都带着股黏腻的热。俞仲夏蹲在村外的河边，把父亲换下来的旧衬衫泡在水里，指尖刚碰到河面，就被凉得缩了缩——这是一天里最金贵的凉，能把骨头缝里的乏都浸透。
河水清得能看见底下的鹅卵石，映着半轮月亮，碎银似的晃。他把衬衫往石头上铺平，拿皂角用力搓，泡沫沾在胳膊上，被汗一浸，凉丝丝的。白日里林晓燕堵在牛棚门口的话还在耳边转：“识檐哥说了，等秋收完就娶我，到时候让你看看啥叫正头娘子……” 他攥着皂角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把衬衫搓得“咯吱”响。
“搓那么狠干啥？布都要被你搓烂了。”
一个低低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带着点被夜风吹散的懒。俞仲夏的手猛地顿了，泡沫顺着指尖滴进水里，荡开一圈圈细波。他没回头——这声音，就算混在百八十人的田埂上，他也能一下子听出来。
沈识檐不知啥时候站在河对岸的老槐树下，手里牵着那头老黄牛，牛绳搭在肩上，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结实的小腿，沾着点泥。月光落在他脸上，把眉峰的棱角磨软了些，没了白日里的硬气，倒添了点说不清的松快。
“你咋在这儿？”俞仲夏把脸别过去，继续搓衣服，声音闷闷的。
“放牛。”沈识檐往河边走了两步，老黄牛“哞”了一声，低头去啃岸边的青草。他靠在槐树干上，往俞仲夏这边瞟，“队里的活儿不够你忙？还得连夜洗衣服。”
“不用你管。”
“我不管？”沈识檐嗤笑一声，弯腰捡起块小石子，往俞仲夏跟前的水里一扔，“咚”的一声，溅起的水花沾在俞仲夏的袖口上。“前儿让你去晒谷场，你非跟队里去割稻，胳膊晒脱了皮，活该。”
俞仲夏抬头瞪他，却撞进他眼里的笑里。月光把沈识檐的瞳孔照得透亮，像盛着星子，没了平日里的沉，也没了沈书记在场时的绷，就只是个半大的青年，在夜里偷着松快。他的脸“唰”地热了，赶紧低下头，假装没看见：“要你多嘴。”
沈识檐没再逗他，就靠在槐树上，看着他洗衣服。蝉鸣还在叫，河水“哗哗”流，老黄牛偶尔甩甩尾巴，倒比白日里的牛棚还静。俞仲夏搓着衣服，总觉得那道目光落在背上，烫得慌，像晒了一天的石板，凉不下来。
“林晓燕找你了？”沈识檐忽然开口，声音低了些。
俞仲夏的手顿了顿。“没。”他扯了谎，把洗好的衬衫往水里涮，“我没见她。”
“没见？”沈识檐往河对岸走了两步，河水刚没过脚踝，凉得他“嘶”了一声，“她今儿在队部跟人说，要跟我定亲，你没听见？”
泡沫顺着水流漂到沈识檐脚边，破了。俞仲夏没看他，把衬衫拧干，搭在岸边的树枝上：“听见了又咋？跟我没关系。”
“跟你没关系？”沈识檐又往前走了两步，河水漫到小腿肚，他却像没察觉，眼睛首勾勾地盯着俞仲夏，“俞仲夏，你就这反应？”
“我该有啥反应？”俞仲夏终于抬头看他，月光落在他眼里，亮得有点扎人，“恭喜你？还是给你道喜？沈书记肯定乐意，林支书也乐意，全村人都乐意，就我不乐意？我算啥？”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话说得太冲，像把藏了许久的刺都亮了出来，连自己都吓了一跳。沈识檐愣在水里，也没说话，就那么看着他，眼神沉得像河底的石头。
蝉鸣忽然停了。风刮过水面，带着点凉，吹得树枝上的衬衫晃了晃。
“你不算啥。”沈识檐忽然开口，声音哑得厉害，“你就是……”他张了张嘴，没说下去，弯腰从水里捡起块鹅卵石，在手里攥着，“我没答应。”
“你答不答应……”
“我没答应！”沈识檐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又赶紧压低，怕被远处的村民听见，“我跟我爹吵了，跟林支书也说了，我不娶。”他往俞仲夏这边走了两步，河水没过膝盖，“俞仲夏，我只跟你说一遍——我不娶她。”
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覆在俞仲夏脚边的鹅卵石上。俞仲夏看着他眼里的光，亮得像要烧起来，心里那点被林晓燕勾起来的堵，忽然就松了，又酸又软。他别过脸，往树枝上够衬衫：“跟我说啥？我又不……”
“不啥？”沈识檐追问，步步紧逼。
俞仲夏没话说了。他总不能说“你不娶我就放心了”——这话太出格，在村里说出去，能被唾沫星子淹死。他攥着衬衫的一角，指尖发颤，把脸埋在衬衫的阴影里。
沈识檐也没再逼他，就站在水里，看着他。过了会儿，忽然笑了声，低低的：“傻子。”
俞仲夏猛地抬头瞪他，却见沈识檐往河对岸走，老黄牛“哞”了一声，跟在他身后。“你去哪儿？”他下意识地问。
“给牛找水喝。”沈识檐头也不回，“总不能跟你似的，蹲在河边跟衣服置气。”
俞仲夏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这夏夜也没那么热了。他把剩下的几件衣服麻利洗完，晾在树枝上，蹲在河边发呆。河水映着月亮，晃晃悠悠的，像他心里的滋味，说不清是啥，却不难受。
“喂。”沈识檐不知啥时候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个豁口的粗瓷碗，蹲在河对岸，往碗里舀水，“城里的晚上，也这么吵？”
“不吵。”俞仲夏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蝉鸣，“城里有路灯，亮得很，蝉少。”
“路灯？”沈识檐眼里亮了亮，“就是你说的，能照见人脸的？”
“嗯。”俞仲夏点头，“有电线杆，灯挂在上面，一到晚上就亮，能照半条街。”他想起小时候跟母亲在路灯下散步，母亲指着天上的星星说“这颗是织女星，那颗是牵牛星”，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城里的星星没这儿多，被灯光挡了。”
沈识檐往天上看，银河横亘在黑夜里，星星密得像撒了把碎钻。“还是这儿好。”他往碗里又舀了点水，递给老黄牛，“星星多，亮。”他顿了顿，又说，“就是……太静了。”
“静不好？”
“不好。”沈识檐摇摇头，眼神有点空，“静得慌。除了种地就是放牛，一辈辈都这样。我爹说我是接班人，得守着村子，可我……”他没说下去，把碗往地上一放，“我想去看看你说的路灯。”
俞仲夏心里一动。他从没见过沈识檐这样——没了霸道，也没了硬气，就像个迷路的孩子，对着满河星光发呆。他忽然想起陈默说的“要么是傻，要么是……”，后面的话没说，可他好像有点懂了。
“以后说不定能去。”俞仲夏往他那边挪了挪，“小王说政策要松了，以后说不定能随便进城。”
“能吗？”沈识檐看着他，眼里有光，“我爹说我是村里的人，走不了。”
“走得了。”俞仲夏点头，说得肯定，“只要想走，就走得了。”
沈识檐没说话，就那么看着他。月光落在两人之间的河水上，亮得像条银带。老黄牛喝完水，趴在岸边打盹，尾巴慢悠悠地甩着。
“你呢？”沈识檐忽然问，“你想回城不？”
俞仲夏的心猛地一沉。回城。这两个字像根刺，扎在他心里大半年了。他想，怎么不想？想城里的路灯，想母亲做的馄饨，想不用每天算着工分过日子。可他爹病着，他走不了。
“我爹病着。”他低声说，没看沈识檐，“走不了。”
“等他好点了呢？”
“不知道。”俞仲夏摇摇头，“城里也没啥亲人了，回去了……也不知道住哪儿。”
沈识檐没再问。他蹲在河对岸，捡起块鹅卵石，往水里扔，水花溅得老远。“要是……”他犹豫了下，“要是你走了，能给我留个地址不？”
俞仲夏猛地抬头看他。沈识檐别着脸，没看他，耳根红得厉害，像被月光晒透了。他的心跳忽然快了，像被风吹乱的星子，慌慌地撞。
“我……”
“算了。”沈识檐打断他，站起来，往老黄牛那边走，“跟你说着玩呢。你咋会给我留地址。”他的声音硬邦邦的，像又变回了白日里的沈识檐，可脚步却慢，像在等啥。
俞仲夏看着他的背影，忽然站起来，往河对岸喊：“能。”
沈识檐的脚步猛地顿了。
“要是我走了，就给你留地址。”俞仲夏又说，声音不大，却够清楚，被风送过水面，落在沈识檐耳朵里，“写在纸上，压在牛棚的石板底下。”
沈识檐没回头，可俞仲夏看见他的肩膀抖了下，像被风吹的，又不像。过了会儿，他牵着老黄牛往远处走，声音飘过来，闷闷的：“衣服别忘了收。半夜要下露水。”
“知道了。”
看着沈识檐的背影没入玉米地，俞仲夏才蹲下来，往水里看。月亮还在水里晃，可他觉得，比刚才亮了些。他伸手去捞，指尖刚碰到水面，就被凉得缩了缩——这凉里，好像掺了点别的啥，暖烘烘的，从指尖一首钻到心里。
后半夜真下了露水。俞仲夏去收衣服时，布料上沾着细密的水珠，凉得像冰，却带着股皂角的香。他把衣服抱在怀里，往牛棚走，路过老槐树时，忽然看见树底下放着个东西——是个粗瓷碗，碗里放着两个煮鸡蛋，还温着。
他知道是谁放的。
回到牛棚时，父亲还睡着，呼吸匀匀的。俞仲夏把鸡蛋放在灶台上，坐在油灯下，看着母亲留下的那本《唐诗宋词选》，翻到“但愿人长久”那页。月光从窗缝里钻进来，落在书页上，把母亲写的小注照得明明的：“仲秋夜读，思远人”。
他忽然想起沈识檐站在水里的样子，想起他说“想去看路灯”时的眼神，想起他耳根的红。心里那点说不清的滋味又涌上来，像被露水浸过的青草，又软又嫩。
也许，这荒原般的日子里，也不是只有苦。也许，真能像沈识檐说的，以后能去看路灯。也许，那些藏在硬壳底下的热，真能把这漫长的夜，烘得暖和些。
他把书合上，放在枕头底下，又把灶台上的鸡蛋往怀里揣了揣——还温着，像揣了两颗小星子，把心口都烘得亮堂堂的。
窗外的蝉鸣又起了，可这次听着，也不觉得聒噪了。河水“哗哗”流，月光落满院，连牛棚里的老黄牛，都打起了安稳的呼噜。俞仲夏靠着稻草堆，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老黄牛的“哞”声，忽然觉得，这夏夜，好像也没那么长。
只是他没料到，这短暂的偷闲，会成了往后许多年里，反复咂摸的甜。后来他站在城里的路灯下，看着被灯光冲淡的星子，总会想起那个河边的夜晚——沈识檐站在水里，眼里的光比星星还亮，说“我不娶她”；说“想去看路灯”；说“给我留个地址”。
那些话，像撒在河水里的星子，碎了，却又被水流带着，一首漂，漂过后来的风雪，漂过后来的分离，漂过许多个难眠的夜，在记忆里，亮得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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