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家的阳光房总养着几盆兰草。
不是名贵品种,就是普通的春兰,叶片细长,沾着晨露时,绿得透亮。杜云捧着药碗走进来的时候,正看见楚长泽坐在藤椅上,指尖拈着片兰草叶,对着光看——阳光从穹顶的玻璃落下来,把他红发染得像融了金,连指尖那点泛白的青,都淡了些。
“楚先生,药…药熬好了。”杜云站在门口,声音放得轻,怕惊了这静。
楚长泽转过头,金丝眼镜在光里闪了闪。他穿了件烟灰色的羊绒衫,领口松松敞着,露出点苍白的锁骨,比起前几日病中的脆弱,气色好了不少,只是指尖碰着藤椅扶手时,还是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
“放这儿吧。”他指了指手边的小几,目光落在杜云手里的药碗上——粗陶碗,是杜云从家里带来的,说“粗陶透气,盛药不腥”,碗沿还留着点没磨平的纹路。
杜云把药碗放上去,药汁是深褐色的,冒着淡淡的热气,混着当归和麦冬的香,不呛人,却也清苦。他蹲下身,从药箱里拿出个小纸包:“这是…这是新晒的陈皮,我加了点甘草腌的,你…你喝完药含一块,不那么苦。”
“陈皮?”楚长泽挑眉,没去看纸包,反而伸手碰了碰药碗壁——温的,不烫,刚好能喝。他指尖悬在碗沿,没立刻端,只是看着杜云,“小大夫倒是细心。”
“应…应该的。”杜云被他看得有点慌,往后缩了缩,手不自觉地攥住药箱背带,“这药…这药得温着喝,效…效果好。”
楚长泽“嗯”了一声,终于端起药碗。他没立刻喝,只是低头嗅了嗅,眉尖几不可察地蹙了下——苦气顺着热气往上冒,哪怕混了甘草,也压不住那股子清苦。
“很苦?”杜云看他皱眉,连忙解释,“我…我己经加了甘草了,比上次的…的苦轻些。你这病得用些苦寒的药压一压,忍…忍忍就过去了。”
“忍忍?”楚长泽抬眼,看着他,嘴角勾了点似笑非笑的弧度,“小大夫说得轻巧。你又没尝过,怎么知道我忍不忍得?”
杜云愣了一下:“我…我配药的时候尝过的,是…是有点苦,但…”
“你尝的是药渣子,还是温吞的药汁?”楚长泽打断他,把药碗往他面前递了递,“不一样的。”
药碗递到眼前,苦气更浓了。杜云看着碗沿那圈浅褐的药汁印,又看了看楚长泽苍白的脸,心里有点软——这人从小养尊处优,怕是没怎么受过这种苦。他挠了挠头,小声说:“那…那你快喝吧,凉…凉了更苦。”
楚长泽没动,就那么举着药碗,目光落在他泛红的耳尖上,慢悠悠地说:“我怕苦。”
“啊?”杜云没反应过来。
“我说,我怕苦。”楚长泽又重复了一遍,声音低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像个撒娇的孩子,“小时候喝药,都得用蜜饯哄着。现在没人哄了。”
他说这话时,指尖捏着碗沿,指节泛白,眼尾微微垂着,竟真带出点脆弱来。阳光落在他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连那点平日里的算计和疏离,都淡得像化了的雪。
杜云的心“咯噔”一下,看着他这模样,竟说不出“忍忍”的话了。他挠了挠头,西下看了看,没找着蜜饯——管家说楚长泽刚退了烧,暂时不能吃太甜的。
“那…那我去给你拿点冰糖?”他转身要走。
“不用。”楚长泽拉住他的手腕。他的指尖很凉,碰在杜云手腕上,像片薄冰,“你在这儿,就不用冰糖了。”
“我…我在这儿也不能替你喝啊。”杜云结巴着,想抽回手,却被他攥得紧了点——不疼,就是松不开。
“你替我尝一口。”楚长泽把药碗往他嘴边送了送,目光认真得很,“你尝了,说不那么苦,我就信。”
“啊?这…这不行!”杜云连忙摇头,脸都红了,“哪有让医生尝药的道理?不…不合规矩的!”
“规矩?”楚长泽低笑一声,指尖松了松,却没放,“在我这儿,没那么多规矩。你是我专属的小大夫,替我尝口药怎么了?还是说…你怕我药里有毒?”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杜云急得摆手,脸更红了,“我是说…说男女授受不亲,哦不,男男也…也不行!这碗你…你都碰过了,我再尝…”
他越说越乱,最后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只觉得脸颊发烫,连耳根都烧了起来。
楚长泽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样子,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他故意把药碗又递近了些,药汁的热气拂过杜云的鼻尖,带着清苦的香:“我不介意。小大夫替我尝一口,就一口,尝完我就喝,嗯?”
他尾音拖得有点长,带着点哄诱的意味,指尖还轻轻碰了碰杜云的手背——冰凉的触感,像在催促。
杜云看着他苍白的脸,又看了看那碗药。楚长泽的病刚好些,要是因为怕苦不喝药,耽误了调理,那之前的罪就白受了。不就是尝一口吗?反正都是药,尝了也没事。
“那…那就一口。”杜云咬了咬牙,终于点了头。
楚长泽眼底闪过一丝得逞的笑意,却没露在脸上。他把药碗递到杜云嘴边,动作轻得很。
杜云低着头,不敢看他,凑过去,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小口——苦!比他配药时尝的药渣子苦多了!苦气从舌尖首窜到喉咙里,他忍不住“嘶”了一声,眉头紧紧皱在一起,脸都皱成了个包子。
“苦吧?”楚长泽看着他的样子,低笑出声。
“苦…苦死了!”杜云没忍住,脱口而出,说完才想起自己是来“证明不那么苦”的,连忙摆手,“不…不是,也…也没那么苦,忍…忍忍就过去了!你快喝吧!”
楚长泽没说话,只是看着他。杜云被他看得有点慌,正想再说点什么,却见楚长泽端着药碗,就着他刚才喝过的地方,仰头喝了起来。
“欸?你…你怎么…”杜云惊得话都没说完。
楚长泽喝得很慢,喉结滚动着,药汁顺着他的唇角往下淌了一点,滴在他的羊绒衫上,晕开个小小的褐点。他像是没察觉,就那么一口口喝着,目光却始终落在杜云脸上——带着点戏谑,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专注。
杜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什么东西砸了下。
他刚才喝的地方…楚长泽现在也在喝。
相当于…相当于间接碰了嘴?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杜云的脸“腾”地一下红透了,连脖子都烧了起来。他下意识地往后退,却被藤椅腿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小心。”楚长泽伸手扶了他一把,指尖碰在他腰上,很快就收了回去。他把空了的药碗放在小几上,嘴角还沾着点药汁,没擦,“好了,喝完了。”
“哦…哦。”杜云愣愣地应着,眼睛不敢看他,手却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嘴角——刚才碰过碗沿的地方,好像还留着点药汁的苦,又好像…有点别的什么烫人的温度。
楚长泽看着他通红的脸,没再逗他,只是指了指那个小纸包:“陈皮呢?不是说含一块不苦?”
“啊!对!”杜云猛地回神,连忙拆开纸包,捏了块陈皮递过去。是他前几天腌的,金黄金黄的,裹着点糖霜,还带着甘草的甜香。
楚长泽张嘴接住,没立刻嚼,只是含在嘴里,舌尖抵了抵,眉尖舒展了些。他靠回藤椅上,闭着眼晒太阳,像只偷吃到糖的猫,连指尖都松快了些。
阳光房里静了下来,只有兰草叶摩擦的轻响,和楚长泽偶尔低低的呼吸声。杜云站在旁边,看着他安静的侧脸,心里像揣了只兔子,“咚咚”地跳,连刚才那点药的苦,都被这慌乱盖过去了。
他偷偷打量楚长泽——没戴眼镜,眼睫很长,闭着眼时,能看到眼睑下淡淡的青黑,怕是还没睡好。嘴角含着陈皮,微微鼓着,少了平日里的疏离,竟有点孩子气。
“楚先生,你…你这几天别太累了。”杜云忍不住小声说,“药我给你熬了七天的,每天早晚各一次,温着喝。还有…还有药浴包,你隔一天泡一次,泡的时候别…别太久,半个时辰就行。”
“嗯。”楚长泽闭着眼应着,声音含混,带着点陈皮的甜,“都听小大夫的。”
“还有…”杜云又说,“别…别老看书,伤眼睛。也别…别想太多事,你这病就怕…怕心绪不宁。”
楚长泽终于睁开眼,看着他:“不想事,那想什么?”
“想…想点开心的啊。”杜云被他问得一愣,老实回答,“比如…比如天气好,或者…或者尝着陈皮挺甜的。”
楚长泽低笑出声,指尖敲了敲藤椅扶手:“开心的事?”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杜云泛红的耳尖上,慢悠悠地说,“比如…看小大夫尝药时皱成包子脸?”
杜云的脸“唰”地又红了:“楚先生!”他又气又窘,想说“我不是包子脸”,可话到嘴边又成了结巴,“你…你别拿我开…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楚长泽说得认真,眼底却闪着戏谑的光,“确实挺开心的。比含十块陈皮都甜。”
“你!”杜云被他堵得说不出话,只能红着脸瞪他。可楚长泽那双眼睛太亮了,带着金丝眼镜的反光,像淬了光的琉璃,他瞪了没两秒,就先败下阵来,低下头,小声嘟囔,“没…没正经。”
楚长泽看着他毛茸茸的发顶,笑了笑,没再逗他。他拿起小几上的书,没翻开,只是指尖着封面——是本旧版的《本草纲目》,上次杜云落在这儿的,他让管家收了起来,没让人动。
“小大夫,”他忽然开口,声音低了些,“你上次说,你太爷爷采过野山参?”
“啊?嗯!”杜云点头,一说起这个,话就多了,也不结巴了,“我太爷爷厉害着呢!据说他年轻的时候,在长白山采到过一棵五叶参,那参须都有三尺长!我爷爷说,那参后来救了好多人呢!”
他说起太爷爷,眼睛发亮,手也比划着,连带着脸上的红晕都淡了些,像株被风吹活的药草,鲜活又生动。
楚长泽靠在藤椅上,静静听着,没插话。阳光落在他泛红的发顶,把他苍白的侧脸照得暖融融的,连唇角的笑意都带着点温。他没看杜云,却把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听进了心里——采参的凶险,辨药的诀窍,甚至是杜云小时候跟着爷爷认错药草被打手心的糗事。
杜云说得起劲,说了半天,才发现楚长泽没动静,只是看着他笑。他猛地停住,脸又红了:“我…我是不是说太多了?”
“没有。”楚长泽摇头,指尖夹着书页,轻轻翻了一页,“挺好的。比看账本有意思。”
“账本?”杜云愣了一下,“你…你还要看账本?”
“嗯。”楚长泽应了一声,语气淡了些,“家里的事,总得管。”
杜云看着他指尖的薄茧——以前没注意,现在才发现,他的指尖除了苍白,还有点薄茧,不像养尊处优的少爷,倒像常做精细活的人。他忽然想起管家说的“老爷跟少爷吵了几句”,心里有点酸。
“那…那你也别太累了。”杜云小声说,“身体要紧。要是…要是没人给你熬药,你…你就给我打电话,我…我来。”
楚长泽看着他,眼底的笑意深了些:“你随时都来?”
“嗯!”杜云点头,认真得很,“我…我住得近,骑车半个时辰就到了。再说了,你…你说了只麻烦我的。”
“是啊,只麻烦你。”楚长泽重复了一遍,指尖轻轻敲了敲书页,“那以后,我要是想找人说话了,也能找你?”
“能啊!”杜云想都没想就点头,“只要…只要你不嫌弃我说话结巴,说的都是些采药捣药的事。”
“不嫌弃。”楚长泽说得认真,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我喜欢听。”
喜欢听。
这三个字像颗小石子,投进杜云心里,漾开一圈圈的甜。他看着楚长泽认真的脸,忽然觉得,刚才尝药的苦,好像也没那么苦了。
“对了,楚先生,”杜云想起什么,从药箱里拿出个小布包,递过去,“这是…这是我晒的金银花,你泡茶喝。清热的,比喝那些西药好。”
楚长泽接过布包,打开看了看——金银花晒得很干,黄白相间,还带着淡淡的香。他指尖捏了一朵,放在鼻尖嗅了嗅:“小大夫给的,肯定好。”
“你…你喝了就知道了。”杜云被他夸得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头,“那…那我先回去了,药铺还有事。”
“嗯。”楚长泽点头,没留他,只是指了指小几上的一个盒子,“管家给你备了些点心,带回去吃。”
“不用了!我…”杜云连忙摆手。
“拿着。”楚长泽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却又没什么戾气,“不是给你的,是给杜老的。上次他的墨,我还没谢。”
杜云看着他苍白却认真的脸,没再推辞:“那…那谢谢楚先生。”
他拿起点心盒,又叮嘱了几句“按时喝药”“别太累了”,才背着药箱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楚长泽靠在藤椅上,手里捏着那朵金银花,对着光看,嘴角还带着点浅浅的笑,阳光落在他身上,暖得像幅画。
杜云的心跳又快了些。他连忙转过头,快步往外走,手里的点心盒沉甸甸的,带着点温温的触感,像揣了块小暖炉。
阳光房里,楚长泽看着他匆匆离开的背影,首到门被轻轻带上,才收回目光。他低头看着手里的金银花,指尖轻轻捻着花瓣,眼底的笑意深了些。
管家端着茶走进来,见他手里捏着金银花,愣了一下:“少爷,这是…?”
“杜云给的。”楚长泽淡淡说,把金银花放回布包里,“收起来,泡茶喝。”
“是。”管家连忙应着,把茶放在小几上,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声说,“少爷,您这几天气色好多了,杜小大夫的药确实管用。只是…老爷那边要是知道您还让他来,怕是又要生气。”
楚长泽没说话,只是拿起那本《本草纲目》,指尖着封面上的旧痕——是杜云的指尖常碰的地方,带着点温温的触感。
“他生气,与我何干?”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淡淡地说,声音里没什么情绪,“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谁能让我好起来,我就信谁。”
管家愣了一下,没敢再说话。他跟着楚长泽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见他对一个人这么上心——不仅是因为药,更像是…像是把人放在了心尖上,连逗弄都带着点不一样的意味。
楚长泽翻开《本草纲目》,目光落在“甘草”那一页——杜云说过,“甘草能调和诸药,就像家里的老好人,啥都能搭”。他指尖在“甘平无毒”那几个字上停了停,嘴角忽然勾了勾。
苦药得配甘草,才不那么难咽。
他这半生,尝够了苦,或许…真该留株“甘草”在身边。
阳光透过玻璃落在书页上,把“甘草”两个字照得暖融融的。楚长泽靠在藤椅上,慢慢翻着书,偶尔低低地咳两声,却没再皱过眉——空气里好像还留着杜云身上的药草香,混着陈皮的甜,竟奇异地压过了药汁的苦,让人心里踏实。
而门外,杜云背着药箱,手里提着点心盒,脚步轻快地往外走。阳光落在他身上,暖烘烘的,连指尖都带着点甜。他摸了摸自己的嘴角,好像还留着药碗沿的温痕,苦里带甜,像刚才楚长泽的笑。
“傻样。”他小声骂了自己一句,却忍不住笑了起来,眼角都弯了。
原来被人“麻烦”,是这么开心的事。
他想,以后楚长泽要是再怕苦,他就多腌点陈皮,多晒点金银花。只要能让他好好的,尝几口药,又算得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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