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家的书房总带着点墨香。
不是杜云药箱里那种苦香,是松烟墨混着旧纸张的味道,沉得很。书架顶摆着个青瓷瓶,插着几支干枯的莲蓬,是去年的旧物,却被擦得干干净净,连莲籽的纹路都清清晰晰。杜云捧着药箱站在门口时,正看见楚长泽半靠在软榻上,手里捏着枚白玉棋子,对着光转——阳光从雕花木窗漏进来,落在他发梢,把那点红染得像浸了朱砂,连指尖的玉棋子都泛着暖光。
“楚先生,我…我来复诊了。”杜云把药箱放在门边的矮凳上,声音轻得怕惊了这静。
楚长泽抬眼,金丝眼镜在光里闪了闪。他穿了件月白色的软缎家居服,领口松松系着,露出点苍白的颈侧,比起前几日,脸颊上总算添了点血色,只是靠在榻上时,肩线还是软的,像没什么力气。“进来吧。”他把棋子放回棋盘,指了指榻边的小凳,“坐。”
杜云挨着小凳坐下,刚要拿脉枕,就被楚长泽按住了手。他的指尖很凉,碰在杜云手背上,像片薄雪:“先不急。诊脉哪有下棋有意思?”
“下…下棋?”杜云愣了一下,目光落在榻前的矮几上——那里摆着副围棋,黑白棋子盛在木盒里,棋盘是旧的,边缘磨得发亮,怕是有些年头了。“我…我不会下。”
“不会才要学。”楚长泽低笑一声,往旁边挪了挪,给杜云腾出块地方,“坐过来点。总不能让我这个病号弯腰教你。”
杜云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地挪到软榻边,半个身子挨着榻沿坐下——离得近了,能更清楚地闻到他身上的味道,清冽的皂角香混着点淡淡的药味,是杜云前几日给的安神药包的味道,不冲,却让人心里发静。
“围棋不难。”楚长泽拿起颗黑子,放在棋盘中央的“天元”位,指尖捏着棋子的力度很轻,像怕捏碎了,“落子无悔,围地多者胜。就像…你采草药,得看好哪片地长当归,哪片地生甘草,占对了地方,才采得多。”
他拿杜云熟悉的事打比方,杜云倒听懂了些,点点头:“像…像分药圃?”
“嗯,聪明。”楚长泽眼里漾开点笑意,把白棋盒往他面前推了推,“你来执白。随便落,落哪儿都行。”
杜云捏起颗白子,指尖蹭到棋子的凉滑,心里有点慌——玉棋子凉得像冰,跟他平时抓的药草、捣的药杵完全不一样。他盯着棋盘看了半天,小心翼翼地把棋子落在黑子旁边,离得远远的,像怕碰着。
楚长泽看着他那拘谨的样子,低笑出声:“小大夫采草药都敢往悬崖上爬,落个子倒怕踩坏了棋盘?”
“不…不是。”杜云脸一红,手指缩了缩,“我…我怕下错了。”
“错了又何妨?”楚长泽拿起颗黑子,落在白棋斜对角,“我又不罚你抄药典。”他指尖落棋时很稳,指节泛着点白,却透着股说不出的雅致。
杜云没敢再犹豫,跟着落子。他哪里懂什么章法,全凭首觉,楚长泽落哪儿,他就往旁边凑,活像株追着太阳跑的向日葵。楚长泽也不催,只偶尔落子前顿一顿,指尖在棋盘上悬着,等杜云落稳了,才轻轻放下。
阳光慢慢往南移,把两人的影子投在棋盘上,叠在一处。杜云渐渐放松了些,偶尔也敢跟着楚长泽的思路走两步,只是每次落子前都要犹豫半天,指尖捏着棋子转来转去,连耳尖都绷得发红。
“这里。”楚长泽忽然抬手,指尖点在棋盘左下角,“该落这儿。”
他的指尖离杜云的手很近,几乎要碰到——杜云正捏着颗白子往右上角放,被他一点,手猛地顿住,白子“嗒”地掉在棋盘上,滚到楚长泽手边。
“对…对不起!”杜云慌忙去捡,指尖刚碰到棋子,就跟楚长泽的指尖撞在了一起。
楚长泽的指尖是凉的,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杜云的指尖却带着点暖,是刚才攥着棋子捂出来的。两指相触的瞬间,杜云像被烫了似的,猛地缩回手,连带着袖子都扫到了棋盘,几颗棋子“哗啦啦”滚落在榻上。
“我…我不是故意的!”杜云脸通红,手忙脚乱地去捡棋子,指尖蹭到楚长泽的衣摆,软缎滑得很,他没抓稳,反而差点栽进楚长泽怀里。
“小心。”楚长泽伸手扶了他一把,掌心贴在杜云胳膊上,没用力,却稳稳地把他扶住了。他的掌心也是凉的,却带着点干燥的暖意,透过薄薄的棉麻衬衫传过来,烫得杜云胳膊都麻了。
“谢…谢谢楚先生。”杜云挣开他的手,低头捡棋子,指尖都在抖,连掉在榻缝里的那颗都没敢漏,一颗一颗往棋盒里塞,活像做错事的学徒。
楚长泽看着他泛红的耳根,没说话,只是慢悠悠地捡起滚到自己腿边的那颗白子,指尖捏着转了转。棋子是暖的,带着点杜云指尖的温度,他低头嗅了嗅,竟隐约闻到点淡得好闻的药草香——是杜云药箱里的味道,沾在了棋子上。
“小大夫。”他忽然开口,声音低了些,“你刚才想往哪儿落?”
“啊?”杜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棋,“就…就右上角。我看那儿空着…”
楚长泽顺着他的话看过去,右上角空空荡荡,确实是块好地。他低笑一声:“倒是会捡便宜。可惜被我打断了。”
“不…不怪你。”杜云连忙摇头,把捡好的棋子放回盒里,“是我自己笨,拿…拿不稳。”
“不是笨,是太紧张。”楚长泽把那颗白子放回杜云手边,“落子要心定。你看你,手都抖了,跟我给你扎针时似的。”
提到扎针,杜云更窘了。上次给楚长泽针灸,他紧张得手抖,针差点歪了,被楚长泽笑了半天。他挠了挠头,小声嘟囔:“我…我平时不这样的。就…就跟你在一块儿,总怕做错事。”
这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愣了——怎么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楚长泽也愣了一下,随即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像融了蜜的药汤,连眼角的纹路都软了:“跟我在一块儿就紧张?我又不是老虎。”
“不…不是老虎。”杜云脸更红了,却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只能含糊地摆手,“就…就是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楚长泽追问,指尖又捏起颗黑子,却没落下,只是看着杜云,眼神里带着点探究,又有点藏不住的笑意。
杜云被问得张口结舌。是啊,怎么不一样?楚长泽又没骂过他,也没罚过他,反而总给他带点心,听他讲那些无聊的采药故事。可就是不一样——跟他在一块儿,心跳总快半拍,手总抖,连说话都比平时结巴。
“我…我也说不清楚。”杜云低下头,盯着棋盘上的黑白子,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就…就觉得你跟别人不一样。”
楚长泽没再追问。他低头,把黑子落在了右上角——正是杜云刚才想落的地方。“这儿确实该落子。”他轻声说,指尖在棋子上轻轻敲了敲,“小大夫眼光不错。”
杜云愣了一下,抬头看他——楚长泽正看着棋盘,侧脸在光里显得很柔和,睫毛很长,垂下来时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竟看不出是不是故意让着他。心里那点窘意忽然淡了,反而有点暖,像喝了口加了蜜的药茶。
“继续?”楚长泽抬眼,对他笑了笑。
“嗯!”杜云重重点头,捏起颗白子,这次没再犹豫,稳稳地落在了黑子旁边。
接下来的棋就顺多了。楚长泽偶尔会指点两句,说“这儿该守”“那儿该攻”,声音低低的,像哄孩子。杜云听得认真,偶尔也能跟上两步,只是大多时候还是被楚长泽绕得晕头转向——楚长泽的棋路很活,时而攻得猛,时而守得稳,明明看着要输了,却总能在角落里找出条活路,跟他平时说话做事一样,藏着掖着,让人看不透。
“楚先生,你…你棋下得真好。”杜云看着棋盘上被围住的一大片白棋,忍不住感叹,“比镇上的王老先生厉害多了。”
“王老先生?”楚长泽挑眉。
“就是镇东头开茶馆的王爷爷,他总跟人下棋,谁都下不过他。”杜云挠挠头,“我以前总看他下棋,看了半年也没看懂。”
“那是他棋路太死。”楚长泽低笑一声,指尖捏着颗黑子,却没立刻落下,反而往旁边偏了偏,落在了个无关紧要的位置——那步棋明明可以断了杜云的后路,他却放了水。
杜云眼睛尖,立刻看出来了。“楚先生,你…你落错了!”他指着棋盘,声音都提高了些,“该…该落那儿的!那样我这一片就…就被围住了!”
楚长泽抬眼,看着他急得发红的脸,故意装傻:“落错了?哪儿错了?我觉得这儿挺好。”
“不好!”杜云连忙摆手,伸手想去指正确的位置,指尖快碰到棋盘时才想起什么,又慌忙缩回来,红着脸小声说,“就…就刚才那个空位,你…你落那儿,我就…我就输定了。”
“哦?是吗?”楚长泽故作恍然大悟,却没动棋子,只是看着杜云,“可我觉得,让小大夫多撑一会儿,比赢棋有意思。”
“有意思?”杜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楚长泽是故意让他,脸“腾”地红透了,“你…你故意的!”
“是又怎样?”楚长泽笑得坦荡,指尖在棋盘上敲了敲,“我教徒弟,总得让着点。不然吓着了,以后谁给我熬药?”
“我…我才不是徒弟!”杜云又气又窘,想反驳,却又找不到词,只能红着脸瞪他。可楚长泽那双眼睛太亮了,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带着笑意,像揣了两汪春水,他瞪了没两秒,就先败下阵来,低下头小声嘟囔,“耍赖。”
楚长泽看着他毛茸茸的发顶,低笑出声。他这几日身子渐好,管家总劝他少费神,可跟杜云在一块儿,不管是逗他说话,还是看他笨手笨脚落子,都觉得心里松快,连呼吸都匀了些。他抬手,想去揉杜云的头发,指尖悬在半空时,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咳嗽打断。
“咳…咳咳…”他别过脸,用手帕捂着嘴,咳得肩膀都抖了。咳声不重,却急,像是被什么东西呛住了,连指尖都泛了白。
“楚先生!”杜云连忙扶住他的胳膊,手忙脚乱地去拿桌上的水,“你…你没事吧?喝口水!”
楚长泽接过水杯,喝了两口,才缓过劲来。他靠在软榻上,脸色又白了些,额角沁出点细汗,连唇色都淡了。“没事。”他摆了摆手,声音有点哑,“老毛病了,气脉不顺。”
“还说没事!”杜云皱紧眉头,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不烫,就是凉,带着点冷汗的湿意。“都怪我,非…非要拉着你下棋,累着你了。”
“不怪你。”楚长泽看着他急得发红的眼睛,心里软了软,“是我自己想下。跟你在一块儿,高兴。”
“高兴也不能不顾身子啊。”杜云板起脸,像个小老头似的教训他,“你这病最忌劳累,得…得静养。棋不能再下了,我…我给你诊脉。”
他拿过脉枕,垫在楚长泽手腕下,指尖搭上去——脉象比前几日稳了些,却还是虚,跳得有点急,想来是刚才咳嗽扯动了气脉。“脉还是虚。”杜云皱着眉说,“我…我再给你调调药方,加点补气的黄芪。”
“听你的。”楚长泽没反驳,任由他诊脉,目光落在他专注的脸上——杜云诊脉时总是很认真,眉头微蹙,嘴唇抿着,连结巴都忘了,眼里只有脉象,干净得像山涧的水。
诊完脉,杜云从药箱里拿出纸笔,蹲在地上写药方。他写字也跟他的人一样,一笔一划,规规矩矩,只是偶尔会写错字,急得用手指去擦,把纸都擦皱了。楚长泽靠在榻上看着他,阳光落在他背上,把棉麻衬衫的纹路都照得清清楚楚,连他蹲在地上时微微的屁股,都透着点憨气。
“好了。”杜云把药方递给他,“按这个抓药,熬的时候加两片生姜,去…去寒。”
楚长泽接过药方,没看,反而指着棋盘上没下完的棋:“这棋怎么办?扔在这儿?”
“留着吧。”杜云收拾着药箱,“等你…等你身子好了再下。到时候我…我肯定赢你。”
“哦?这么有信心?”楚长泽挑眉。
“当然!”杜云挺起胸膛,像只斗胜的小公鸡,“我回去跟爷爷学!爷爷下棋可厉害了!”
“好啊。”楚长泽低笑一声,把药方折好放在枕边,“我等着。不过要是输了,可得罚你给我熬一个月的药。”
“输了就罚!”杜云爽快地答应,又想起什么,叮嘱道,“你…你别老看账本,也别想太多事。要是闷了,就…就看看花,或者…或者给我打电话,我给你讲采药的事。”
“讲你认错草药被爷爷打的事?”楚长泽故意逗他。
“才不是!”杜云脸一红,“我…我讲采到野山参的事!保证比账本有意思!”
“好,我听。”楚长泽笑着点头,眼里的温柔都快溢出来了。
杜云收拾好药箱,又叮嘱了几句“按时喝药”“别熬夜”,才背着药箱往外走。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楚长泽靠在软榻上,手里捏着那颗杜云碰过的白子,对着光看,嘴角还带着点浅浅的笑,阳光落在他身上,暖得像幅画。
“楚先生,我…我走了。”杜云小声说。
“嗯。”楚长泽抬眼,对他挥了挥手,“路上小心。”
杜云点点头,转身往外走。走廊里的风带着点桂花香,吹在脸上暖烘烘的。他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还是烫的——刚才跟楚长泽指尖相触的地方,好像还留着点凉丝丝的触感,连带着心里都痒痒的,像被猫爪挠了似的。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指尖,刚才捏过白子的地方,好像还沾着点楚长泽的味道,清清淡淡的,好闻得很。
“傻子。”杜云小声骂了自己一句,却忍不住笑了起来,脚步都轻快了些。
书房里,楚长泽看着他匆匆离开的背影,首到门被轻轻带上,才收回目光。他低头,看着手里的白子——玉棋子凉得很,却被他捏得暖了。他把棋子放回棋盒,指尖在棋盘上那步故意落错的棋上顿了顿,眼底的笑意慢慢淡了,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管家端着药茶走进来,见他盯着棋盘出神,小声问:“少爷,该喝药了。杜小大夫给您调的药方,我让厨房先熬了一副。”
楚长泽接过药茶,没喝,只是看着棋盘:“把棋盘收起来吧。”
“是。”管家刚要动手,又被楚长泽拦住了。
“别收。”楚长泽摇摇头,指尖在棋盘上轻轻敲了敲,“就放这儿。等…等下次他来,接着下。”
管家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连忙点头:“是。”
楚长泽喝了口药茶,苦气从舌尖漫开,他却没皱眉。窗外的阳光移到了棋盘上,把那些黑白棋子照得发亮,像撒了一地的星子。他想起刚才杜云急得发红的脸,想起他指尖的暖意,想起他说“回去跟爷爷学棋”时认真的样子,嘴角又忍不住往上翘了翘。
或许,这棋下不完,也挺好。
至少,能盼着下次。盼着那个带着药香的少年,再坐在榻边,笨手笨脚地捏着白子,红着脸跟他争辩“落错了”。
指尖的药茶慢慢凉了,楚长泽却没察觉。他靠在软榻上,看着棋盘,眼底的光软得像化了的糖,连带着书房里的墨香,都染上了点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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