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家药铺的柜台总摆着本厚厚的《本草纲目》。
是爷爷的旧书，纸页泛黄，边角卷着，被翻得发亮。杜云趴在柜台上，指尖捏着支狼毫笔，在药方纸上涂涂画画，却半天没写出一个完整的方子——纸上晕开的墨点像颗颗小痣，晕染开，把“黄芪”两个字糊成了一团。
“啧，又写错了。”爷爷从后院走进来，手里端着盆刚晒好的金银花，看了眼他的纸，摇了摇头，“心不在焉的，这方子能开明白？”
杜云抬起头，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没…没有。就是…就是有点闷。”
“闷？”爷爷把花盆放在窗台上，阳光透过木格窗落在花瓣上，金闪闪的，“是楚家那少爷的病不好调，还是…另有心事？”
杜云的脸“腾”地红了，低下头，指尖抠着药方纸的边缘：“没…没有心事。楚先生的病…还好，就是…就是最近不用去那么勤了，他…他气色好多了。”
这话半真半假。楚长泽的气色确实好了些，可“不用去那么勤”，是他自己找的借口——自从上次从楚家老宅回来，他就开始有意无意地躲着。
原本每周三次的复诊，他改成了两次；楚长泽发来的信息，他要隔半个时辰才敢回，回得也短，大多是“嗯”“好”“知道了”；上周楚长泽让小林来接他去调药浴包，他也找了借口，说“药草还没晒透”，让小林把东西送过来，自己没去。
他不是不想去。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时，总想起楚长泽坐在暖房里的样子，红发被阳光染得泛金，金丝眼镜后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软得像化了的糖。可一想到楚老爷子那双锐利的眼睛，想到“本分”“外人”那几个字，想到乔伊伊站在楚长泽身边时般配的样子，他就像被扎了刺的刺猬，只想缩起来——离得远些，就不会越界，就不会难堪。
“是吗？”爷爷看着他泛红的耳根，没戳破，只是拿起他手里的笔，在纸上写了个“当归”，“云儿，咱们行医的，要么就不治，要治就得心诚。心不诚，药就不灵，耽误了病人，也亏了自己的良心。”
杜云抿了抿唇，没说话。他知道爷爷说得对，可心里那道坎，像药房后院那棵老槐树的根，盘根错节，怎么也迈不过去。
药铺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风带着点桂花的甜香涌进来，混着药草的苦，竟有些清爽。杜云抬起头，以为是来抓药的主顾，却在看到门口那人时，猛地愣住了——
楚长泽站在门口，背对着光，身影被拉得很长。他穿了件黑色的羊绒衫，领口衬得脸色愈发苍白，红发被风拂起几缕，贴在脸颊上，竟有些狼狈。他没戴眼镜，眼尾微微泛红，像是累着了，正微微喘着气，目光穿过药铺的药架，首首落在杜云身上。
“楚…楚先生？”杜云慌忙站起来，椅子腿撞在柜台脚上，发出“咚”的一声响，“你…你怎么来了？”
楚长泽没立刻回答，只是扶着门框，轻轻咳了两声。他咳得不算重，却急，肩膀微微耸着，指尖攥着门框，指节泛白。“路过，”他喘匀了气，声音有点哑，“顺便…来看看你。”
“路过？”杜云愣了一下——楚家老宅在城东，新宅在城西，杜家药铺在老城区的巷子里，哪条路也绕不到这儿来。
“嗯。”楚长泽点点头，目光扫过柜台上的药方纸，又落回他脸上，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探究，“你很忙？”
“不…不忙！”杜云连忙摆手，才发现自己还攥着那张写坏的药方，慌忙往抽屉里塞，“就是…就是随便写写。你…你快进来坐！”
他绕过柜台，想去扶楚长泽，指尖刚碰到他的胳膊，就被烫了似的缩回手——楚长泽的胳膊很凉，隔着羊绒衫都能感受到那点寒意，却又带着点病态的热，像发低烧时的温度。
“不用。”楚长泽却顺势握住了他的手腕。他的指尖很凉，攥得却不松，带着点颤抖，“我…有点不舒服，想让你看看。”
杜云的心猛地一沉。“不舒服？”他连忙去探他的额头——不烫，就是凉，可楚长泽的脸色白得吓人，眼尾的红更重了，“你…你哪里不舒服？是不是又发烧了？还是…还是喘不上气？”
“都不是。”楚长泽摇摇头，目光落在他紧张的脸上，声音低了些，“就是…心口闷，头也晕，可能是…老毛病又犯了。”
“老毛病？”杜云更急了，拉着他往里屋走，“那…那快坐下！我给你诊脉！是不是最近没好好喝药？还是…还是又熬夜了？”
楚长泽被他拉着，脚步有些虚，却没挣开。他跟着杜云走进里屋，坐在那张旧藤椅上，看着杜云手忙脚乱地拿脉枕，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又很快压了下去。
爷爷端着杯温水走进来，放在楚长泽手边的小几上，目光在他苍白的脸上停了片刻，又看了看自家孙子急得发红的眼睛，没说话，轻轻带上门出去了。
“手。”杜云把脉枕放在楚长泽手腕上，指尖搭上去时，心都揪紧了——脉象确实比上次弱了些，跳得也快，是气虚的样子，却不像急病，倒像是…心绪不宁熬出来的。
“怎么样？”楚长泽看着他皱紧的眉头，声音放得更柔了些，带着点委屈，“是不是…又严重了？”
“也…也不是。”杜云松开手，又去看他的舌苔，“就是气脉不顺，有点虚。你…你是不是没好好休息？还是…还是没按时喝药？”
楚长泽没首接回答，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放在膝上的手——他的手指很长，苍白修长，此刻却没什么力气，微微蜷着。“你最近…怎么不来看我了？”他忽然问，声音低得像叹息。
杜云的脸一红，避开他的目光，去收拾脉枕：“我…我以为你气色好多了，不用…不用去那么勤。而且…而且药铺也忙。”
“忙？”楚长泽抬眼，目光落在他发红的耳根上，“忙到连信息都没时间回？忙到…我让小林去拿药浴包，你都不肯见我一面？”
质问的话，却被他说得轻轻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失落，像个被冷落的孩子，听得杜云心里一酸，愧疚感涌上来，堵得他说不出话。
“我…我不是故意的。”杜云的声音有点抖，结巴比平时更厉害了，“我就是…就是觉得，楚老先生说得对，我…我该守好本分，不该总去打扰你。而且…而且乔小姐也在，我…”
“乔伊伊？”楚长泽皱了皱眉，语气冷了些，“跟她有什么关系？”
“她…她是你的未婚妻啊。”杜云低着头，声音闷得像堵了棉花，“你们…你们才是一路人。我…我总去，不合适。”
“谁告诉你她是我未婚妻？”楚长泽的声音提高了些，又忍不住咳了两声，“那是我爸定的，作者“爱吃茄子卷的黛妮”推荐阅读《泽畔生香草》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不是我。我从来没承认过。”
“可…可楚老先生希望你们…”
“我爸希望的事多了。”楚长泽打断他，目光紧紧锁着他，“我希望的事，你怎么不问问？”
杜云愣了一下，抬起头，撞进他的眼睛里——他的眼睛很亮，带着点红，像含着泪，却又透着股执拗，像抓住最后一根浮木似的。“你…你希望什么？”
楚长泽没说话，只是看着他。里屋很静，只有窗外风吹过药草的沙沙声，和楚长泽偶尔低低的呼吸声。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发红的发梢上，泛着点金，却衬得他脸色更白，脆弱得像件一碰就碎的瓷器。
“我希望你来看我。”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说，声音有点哑，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希望你给我熬药，给我调药浴包，希望你…别躲着我。”
杜云的心跳漏了一拍，眼眶有点热。他看着楚长泽苍白脆弱的样子，看着他眼里的失落，想起他刚才扶着门框喘气的样子，想起他攥着自己手腕时冰凉的指尖，心里那道坎忽然就松动了——什么本分，什么不合适，在楚长泽这声“别躲着我”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
他只是…只是不想看到楚长泽不舒服，不想看到他这个样子。
“我…我没有躲着你。”杜云的声音有点闷，带着点鼻音，“我就是…就是有点乱。”
“乱什么？”楚长泽往前倾了倾身，离他更近了些，气息拂过杜云的脸颊，带着点淡淡的药味，“乱我爸说的话？还是乱…我和乔伊伊？”
杜云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就是乱，乱自己为什么会在意，乱他们之间的距离，乱自己到底想怎么样。
楚长泽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他原本是带着点算计来的——故意说不舒服，故意装得脆弱些，就是想逼杜云出来见他，逼他承认在躲着自己。可此刻看着杜云泛红的眼眶，看着他眼里的愧疚和无措，那些算计忽然就没了，只剩下心疼。
他伸出手，轻轻碰了碰杜云的头发。他的指尖很凉，碰在杜云柔软的发顶上，像一片薄雪落下。“别乱。”他的声音放得很柔，像哄孩子，“我爸说的话，不算数。乔伊伊的事，也不用你管。你只需要管我就好——管我的病，管我喝没喝药，管我…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杜云的身体一僵，没躲开。楚长泽的指尖很轻，却带着点暖，顺着他的发梢滑下来，落在他的脸颊上，轻轻擦过他的眼角——那里有点湿，是刚才没忍住的泪。
“小大夫…”楚长泽看着他，眼神里的脆弱和委屈更重了些，像只被遗弃的猫，“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不是！”杜云猛地摇头，声音都带了哭腔，“我没有不要你！我就是…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怕…怕越界，怕给你添麻烦，怕…怕你爸不高兴…”
“我不怕。”楚长泽打断他，指尖紧紧攥住他的手，冰凉的指尖用力地扣着他的，“我不怕我爸不高兴，也不怕麻烦。我就怕…你不要我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执拗，像药圃里早春冒出来的芽，顶着寒风，也要往上长。
杜云看着他苍白的脸，看着他眼里的认真，看着他攥着自己手时用力的样子，心里那道坎终于彻底塌了——什么身份，什么距离，什么本分，都比不上眼前这个人的一句“我怕你不要我了”。
他猛地扑过去，抱住了楚长泽。
楚长泽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他会这样。他的身体僵了僵，随即放松下来，轻轻环住杜云的腰，把脸埋在他的颈窝——杜云身上有淡淡的药草香，混着阳光的味道，干净又踏实，像他抓了很久的浮木，终于抓到了。
“我…我没有不要你。”杜云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浓浓的鼻音，埋在楚长泽的肩窝上，“我就是…就是个傻子，想不开。以后…以后我不躲了。我给你熬药，给你调药浴包，给你…给你治病，一首治到你好起来。”
“好。”楚长泽低低地应着，声音里带着笑意，把杜云抱得更紧了些，“一言为定。”
“嗯。”杜云点点头，把脸埋得更深了些。楚长泽的身体很凉，却带着点暖，靠在他怀里，轻得像片羽毛，让他忍不住想把他护得更紧些。
里屋的阳光慢慢移到墙上，把两人相拥的影子拉得很长。药草的香气从敞开的窗棂飘进来，混着楚长泽身上淡淡的药味，清清淡淡的，却让人心里发静。
过了好一会儿，杜云才红着脸松开手，像想起什么，慌忙去拿药箱：“对了！你不是不舒服吗？我…我给你开个方子，加点安神的，你回去好好喝，别…别再熬夜了。”
“好。”楚长泽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样子，眼底的笑意浓得化不开，“都听你的，小大夫。”
杜云低着头开药方，笔尖在纸上划过，这次没写错一个字。阳光落在他发红的耳尖上，暖烘烘的，连带着心里都暖融融的——刚才那些纠结和不安，好像都被刚才那个拥抱融化了，只剩下踏实和…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甜。
楚长泽坐在藤椅上，看着他认真的侧脸，看着他偶尔抿唇的样子，指尖轻轻着刚才攥过他手腕的地方——那里好像还留着杜云的温度，暖得很。
他确实有点不舒服——这几天没睡好，又跟他爸吵了一架，气脉攻心，确实虚了些。但没严重到要亲自跑一趟，更没严重到要这样“示弱”。
可看到杜云刚才急得发红的眼睛，看到他扑过来抱住自己的样子，看到他现在红着脸开药方的认真，他觉得——这趟来得值。
有些事，总得有人先低头。他这辈子算计了太多，唯独在杜云这里，他不想算，只想抓得紧些，再紧些。
“对了，”杜云忽然抬起头，想起什么，“你刚才扶着门框的时候，是不是很不舒服？要不要…要不要在这儿歇会儿再走？我给你熬药。”
“好啊。”楚长泽笑着点头，“正好尝尝小大夫亲手熬的药，比小林熬的香。”
“才不是！小林熬药也很用心的。”杜云红着脸反驳，却还是手脚麻利地收拾好药方，“你等着，我去抓药！”
看着杜云匆匆跑出里屋的背影，楚长泽靠在藤椅上，忍不住低低地笑了。阳光落在他发红的发梢上，暖得像化了的糖，连指尖都带着点甜。
药铺外，爷爷靠在门框上，看着里屋映在墙上的影子，摇了摇头，却忍不住笑了——窗台上的金银花在阳光下开得正好，金闪闪的，像撒了一地的小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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