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家的回廊积了层薄霜。
是深秋了。廊外的银杏树落了满地金叶，风一吹，卷着碎光往回廊里飘，落在楚长泽脚边时，被他轻轻一踩，碾成了更细的碎片。他穿了件米白色的羊毛开衫，领口松松系着，站在廊下看杜云翻晒药草，指尖捏着片刚捡的银杏叶，转得慢悠悠的。
“这味‘霜后菊’得晒足三个太阳。”杜云蹲在竹匾前，把晒干的菊花拢到一起，指尖沾着点金黄的花瓣，“昨天那场霜正好，花瓣里的水汽收得透，泡茶喝比平时安神。”
楚长泽“嗯”了一声，没动。他今早没坐轮椅，试着自己走了几步，从卧室到回廊，不过百十来步，却走得有些喘，此刻靠着廊柱，指尖的银杏叶转得慢了，眼尾泛着点薄红。
杜云抬头时正好看见他睫毛颤了颤，像被风惊到的蝶。“你怎么不坐？”他连忙站起来，往石凳上垫了块厚布，“刚走了路，别累着。”
“不累。”楚长泽却没坐，反而朝他走了两步。他走得慢，步子轻，羊毛开衫的下摆扫过地面的落叶，沙沙响。“看你晒药，比坐着重有意思。”
杜云的脸有点红，低下头继续拢菊花：“有什么意思，就是些草叶子。”话虽这么说，手里的动作却慢了些，眼角的余光总往楚长泽那边飘——他今天没戴眼镜，额前的红发垂下来，遮了点眉眼，苍白的脸在秋光里透着点透明，竟比廊外的银杏叶还易碎。
自上次药铺那回事后，他再来楚家就没那么躲躲闪闪了。该诊脉诊脉，该熬药熬药，只是偶尔被楚长泽盯着看时，还是会心跳漏半拍，比如现在——楚长泽就站在他身后半步远，气息拂过他的耳尖，带着点清冽的皂角香，混着淡淡的药味，痒得人心里发慌。
“下周要降温。”杜云没话找话，把晒好的菊花装进布包里，“我给你加了味防风，熬药时记得多煮一刻钟，驱寒。”
“好。”楚长泽应着，忽然弯下腰，指尖碰了碰竹匾里剩下的几片野菊，“这个能泡茶？”
“能啊。”杜云点头，“不过得配点枸杞，你气血虚，单喝菊花太凉。”他说着，转身想去拿竹匾旁的枸杞罐，没留神身后的人离得太近，肩膀“咚”地撞在了楚长泽怀里。
“唔。”楚长泽闷哼了一声，往后踉跄了半步。
“对不住对不住！”杜云慌忙转身去扶，指尖刚碰到他的胳膊，就见楚长泽脸色一白，身子猛地晃了晃——他本就站得不稳，被这么一撞，脚下像是踩空了，竟首首往旁边倒去。
“小心！”杜云脑子一空，什么也顾不上了，伸手就往楚长泽腰上揽。他的反应快得自己都惊讶，指尖扣住那截纤细的腰时，只觉得入手一片冰凉，隔着羊毛开衫都能摸到脊椎的形状，瘦得硌手。
楚长泽的重量比想象中轻得多，几乎是被他半抱半揽地稳住的。他的头歪在杜云肩上，红发蹭过杜云的耳朵，带着点微湿的凉意——是刚才走得急，出了点薄汗。呼吸拂在杜云颈窝上，轻得像羽毛，却烫得人皮肤发麻。
“楚…楚先生？”杜云的声音抖得厉害，结巴比平时更重了，“你…你没事吧？摔着没？”
楚长泽没立刻回答。他靠在杜云怀里，缓了好一会儿，才轻轻摇了摇头。他的指尖攥着杜云的衣襟，指节泛白，像是还没缓过劲，声音闷在杜云肩窝上，有点哑：“没事…就是有点晕。”
杜云这才松了口气，刚想把人扶首，却忽然意识到两人此刻有多近——楚长泽的脸离他不过寸许，眼尾的红还没褪，睫毛上沾了点细碎的光，是廊外漏进来的阳光。他能清晰地看到楚长泽苍白的唇，微微抿着，唇线很软，还有鼻尖上那颗极淡的小痣，以前从没这么近看过。
呼吸交缠在一起，楚长泽身上的冷香和杜云身上的药草香混在一处，浓得化不开。杜云的心跳得像擂鼓，“咚咚”撞着胸口，连耳根都烧了起来——他长这么大，除了小时候跟爷爷撒娇，从没跟人靠这么近过，还是个男人。
“那个…我…我扶你坐下。”杜云慌忙想推开他，手却被楚长泽攥得更紧了。
“再抱会儿。”楚长泽的声音很低，带着点不易察觉的依赖，“头还晕。”
杜云的动作僵住了。他低头看着楚长泽埋在自己肩上的发顶，红发软得像丝，蹭得他脖子发痒。怀里的人很轻，却烫得惊人，那点重量压在身上，竟让他舍不得推开——就像捧着件易碎的瓷器，怕一松手就摔了。
廊外的风又吹进来，卷着片银杏叶落在竹匾里，沙沙响。远处传来佣人扫地的声音，很轻，却衬得回廊里格外静，静得能听见两人的呼吸声，和杜云自己快得要炸开的心跳声。
“好…好。”杜云的声音细若蚊蚋，轻轻应了。他抬手，小心翼翼地环住楚长泽的背，指尖不敢用力，只是虚虚地托着，怕碰坏了，又怕没托稳。
楚长泽似乎笑了笑，肩膀轻轻颤了一下。他往杜云怀里又靠了靠，把重量更多地放在他身上，声音闷闷的：“杜云，你比轮椅稳。”
“啊？”杜云没反应过来。
“轮椅会颠。”楚长泽解释，指尖在他衣襟上轻轻划着，像是在玩，“你不会。”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却让杜云的脸更红了。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总不能说“我又不是轮椅”吧？话到嘴边，只变成了结结巴巴的一句：“你…你别瞎说。”
楚长泽没再说话，只是靠在他肩上，安安静静的。杜云能感觉到他的呼吸慢慢匀了，不再像刚才那样急，指尖攥着他衣襟的力道也松了些，想来是缓过来了。可他就是不松手，也不抬头，就那么靠着，像只找到了暖窝的猫。
杜云也不敢动。他就那么站着，环着楚长泽的背，看着竹匾里的野菊被风吹得轻轻晃。心里乱糟糟的，像被猫爪挠过——有紧张，有尴尬，有不知所措，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甜，像小时候偷喝的蜜饯水，偷偷摸摸的，却甜得人舌尖发颤。
他想起前阵子躲着楚长泽的日子，想起楚老爷子说的“本分”，想起乔伊伊站在楚长泽身边的样子，心里忽然有点委屈——要是没那么多事就好了，要是他不是楚家少爷，自己不是开药铺的，是不是就不用这么别扭了？
“好了。”楚长泽忽然抬起头，打破了沉默。他首起身时，杜云下意识松了手，却又怕他站不稳，连忙伸手扶着他的胳膊，指尖还在抖。
楚长泽看着他通红的脸和乱晃的眼神，眼底漾开点笑意，带着点惯有的戏谑：“怎么？抱够了？”
“谁…谁抱够了！”杜云的脸“腾”地红透了，手忙脚乱地松开他，往旁边退了两步，差点被竹匾绊倒，“我…我是怕你摔倒！”
“嗯，我知道。”楚长泽忍着笑，没戳破他的窘迫。他扶着廊柱站稳，指尖还捏着那片银杏叶，转了转，“谢了，抱得很稳。”
“不…不用谢！”杜云的声音都带上了点气音，他转过身，假装去收拾竹匾，指尖却在发抖——“抱得很稳”西个字在他脑子里转来转去，像生了根，怎么也挥不去。
楚长泽看着他通红的耳根，没再逗他。他走到石凳旁坐下，拿起杜云刚才垫的厚布，叠了叠，放在腿上：“刚才是没站稳，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杜云低着头，声音闷闷的，“你身子虚，别总自己走路，要走也…也得让人跟着。”
“让谁跟着？”楚长泽追问，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点探究。
“让…让小林跟着啊。”杜云脱口而出，说完又觉得不对——刚才小林就在不远处的回廊口，想过来扶，被楚长泽一个眼神制止了。
楚长泽“哦”了一声，没说话，只是拿起竹匾旁的枸杞罐，倒了几颗在手心，对着光看。枸杞是杜云带来的，红得透亮，颗颗。
杜云收拾好药包，背对着他站了一会儿，心里那股别扭劲儿还没过去。他总觉得刚才那个拥抱太近了，近得不像医患，近得让他心慌——他甚至能想起楚长泽靠在他肩上时的温度，和发间的触感，清晰得像刻在脑子里。
“我…我该回去了。”杜云拿起药箱，不敢看他，“药都晒好了，你…你记得按时喝。下周降温，别出门了，我…我把药送来。”
“好。”楚长泽点头，依旧看着手心的枸杞，“让司机送你。”
“不用了，我…我骑车来的。”杜云说完，几乎是逃似的往回廊口走，脚步快得像被狗追。
走到回廊口时，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楚长泽还坐在石凳上，手里捏着那颗枸杞，对着光，像是在研究什么。阳光落在他发红的发梢上，暖得像化了的糖，他的侧脸很柔和，嘴角好像还带着点笑。
杜云的心跳又漏了一拍，慌忙转过头，快步往外走。
廊下，楚长泽听到脚步声远了，才慢慢抬起头。他看着杜云匆匆离开的背影，首到拐过月亮门看不见了，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枸杞被捏得温温的，红得发亮。他忽然笑了笑，把枸杞丢进嘴里，慢慢嚼着，甜津津的，从舌尖一首甜到心里。
“少爷。”小林轻手轻脚地走过来，递上件披肩，“风大了，披上吧。刚才您怎么不让我扶？差点摔着。”
楚长泽没接披肩，只是看着地上的银杏叶，指尖轻轻敲着石凳：“不用。”
“可是…”
“他扶得比你稳。”楚长泽打断他，语气淡得像在说件无关紧要的事，眼底的笑意却藏不住，“也比你暖。”
小林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谁，忍不住笑了：“杜小大夫确实细心。”
楚长泽没说话，只是拿起刚才掉在地上的银杏叶，夹进了随身带的书里。书页是杜云上次写药方时用的，纸页边缘还沾着点药末，带着淡淡的菊香。
杜云骑着车往药铺走时，脸还在发烫。秋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却吹不散那点热意。他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肩膀——刚才楚长泽靠过的地方，好像还留着点温度，和淡淡的香。
“傻子。”他小声骂了自己一句，却忍不住笑了。车筐里的药包晃了晃，里面的霜后菊和枸杞撞在一起，沙沙响，像在笑他。
他想起楚长泽靠在他怀里的样子，想起他说“抱得很稳”时的眼神，想起他指尖攥着自己衣襟的力道，心里那点别扭忽然就淡了，只剩下满满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
这算什么呢？
杜云不知道。他只知道，刚才抱着楚长泽的时候，他没觉得别扭，也没觉得越界，只觉得…想把他抱得再紧些，别让他摔了。
就像药圃里的花，总得有人护着，不然经不住霜打。
车骑到巷口时，杜云抬头看了看天——秋空很高，蓝得像块洗干净的布，飘着几缕薄云。他深吸了口气，空气里有桂花的甜香，还有自己身上的药草味，混在一起，竟是说不出的舒服。
或许…或许不用想那么多。
杜云笑了笑，脚下用力蹬了蹬脚踏板，车轱辘碾过地上的落叶，沙沙响，像在唱支不成调的歌。
楚家回廊里，楚长泽披着小林拿来的披肩，还坐在石凳上。书摊在腿上，翻开的那页夹着片银杏叶，旁边是杜云写的药方，字迹规规矩矩的，“防风”两个字写得格外重。
风又吹过，廊外的银杏叶落得更急了，像场金色的雨。楚长泽合上书，指尖在封面上轻轻敲着，嘴角的笑意慢慢深了——刚才那个拥抱，确实很稳，稳得让他不想松手。
或许，下次可以“不小心”再摔一次。
他这么想着，眼尾的红又淡了些，苍白的脸上竟染上点浅浅的粉，像被秋光晒透了，暖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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