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长泽的书房有个朝南的飘窗。
窗台上摆着盆文竹,叶尖有点发黄,是杜云上周送来的。他说“文竹耐阴,不用常晒,适合摆在屋里”,楚长泽就真的摆在了飘窗上,每天让小林浇点水,倒也没枯死。此刻夕阳斜斜地照进来,给文竹的黄叶镀了层金边,也落在楚长泽摊开的书页上,字里行间都浸着暖光。
杜云坐在对面的矮凳上,手里捏着个药杵,正给楚长泽捣制安神的药粉。药钵是粗陶的,里面放着薰衣草和合欢皮,捣起来沙沙响,混着窗外的风声,竟有种奇异的安静。
“你小时候,总跟你爷爷进山?”楚长泽忽然开口,指尖着书页边缘,没抬头。他今天没戴眼镜,额前的红发垂下来,遮了点眉眼,夕阳落在他苍白的脸颊上,连细小的绒毛都看得清楚。
“嗯。”杜云点头,捣药的动作慢了些,“爷爷说山里的药比药圃里的有灵气。我十岁就跟着去,第一次还认错了‘苍术’,把‘白术’挖回来,被爷爷罚抄了三遍《本草》。”他说着笑了,眼角弯起来,带着点少年人的憨气,“不过后来就认熟了,哪个坡上有‘柴胡’,哪片林子有‘当归’,闭着眼都能摸过去。”
楚长泽抬眼看他,眼底漾着点浅淡的笑意:“听起来倒是热闹。”
“是挺热闹的。”杜云没察觉他语气里的落寞,继续说,“山里有松鼠,还有野兔,上次还见着只小狐狸,红棕色的,跑得飞快。爷爷会吹哨子,学布谷鸟叫,能把鸟引到跟前……”
他说着说着,见楚长泽没接话,只是看着窗外,忽然意识到什么,声音慢慢低了下去:“我…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
“没有。”楚长泽回过神,摇了摇头,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听着挺好。我小时候没去过山里。”
“没去过?”杜云愣了一下,“那…那你小时候去哪玩?”
楚长泽拿起桌上的青瓷茶杯,抿了口温水。水是温的,他却喝得很慢,像是在酝酿什么。“哪也去不了。”他轻声说,目光落在杯底的茶叶上,“三岁那年查出心脏不好,不能跑,不能跳,连晒太久太阳都不行。大部分时间都在屋里待着,请的先生上门教课,要么就一个人看书。”
杜云手里的药杵顿住了。他看着楚长泽的侧脸,夕阳把他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眼尾那点惯常的红,此刻竟像是染上了点涩。他从没见过楚长泽这样的神情——不是平时的戏谑,也不是病中的脆弱,是种淡淡的、化不开的空茫,像被秋雨打湿的蛛网,轻轻一碰就要散。
“那…那有人陪你吗?”杜云小声问,心里有点发堵。他没法想象,像楚长泽这样的人,小时候竟只能一个人待着,连山里的风都没见过。
“有佣人看着。”楚长泽笑了笑,只是笑意没到眼底,“但他们不敢跟我玩,怕碰坏了。我爸忙生意,我妈……”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只是把茶杯放在桌上,杯底和桌面碰出轻响,“后来就习惯了,一个人也挺好。”
“不好。”杜云脱口而出。话出口才觉得唐突,慌忙低下头,捣着药粉小声说,“我是说…一个人待着太闷了。就像药圃里的‘独活’,看着能自己长,其实旁边得种点‘当归’搭着,不然长不旺。”
楚长泽愣了一下,转头看他。杜云低着头,耳尖红透了,手里的药杵捣得飞快,像是在掩饰什么。他说的是药材,笨笨的,却比任何安慰的话都熨帖——连药材都要搭着长,何况人呢?
“你还懂这个?”楚长泽的声音软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
“嗯。”杜云点头,声音闷闷的,“爷爷说每种药都有性子,有的喜阳,有的喜阴,有的得跟别的药配着才管用。人也一样吧?总得有个人陪着……”
他越说越小声,最后几个字几乎听不清。但楚长泽听见了。他看着杜云发红的耳根,看着他手里被捣得细细的药粉,心里那片空茫忽然被什么东西填了点,暖暖的,像冬日里晒透了的棉絮。
“十五岁那年,偷偷跑出去过一次。”楚长泽忽然又开口,像是打开了某个尘封的匣子,“趁佣人不注意,溜出大门,想去街角看卖糖画的。没跑两步就喘得厉害,蹲在路边咳,被管家找着的时候,脸白得跟纸似的。”
他说得轻描淡写,杜云却听得心揪紧了。他能想象出那个场景——十五岁的少年,红发或许还没这么深,穿着精致的小西装,却狼狈地蹲在路边,咳得停不下来,周围是他看不懂的市井烟火,连卖糖画的吆喝声都成了遥不可及的热闹。
“后来呢?”杜云追问,指尖攥紧了药杵。
“被关了半个月禁闭。”楚长泽无奈地笑了笑,“我爸请了三个医生围着我转,骂管家没用,骂我不懂事。没人问我为什么要跑出去,也没人问我想不想看糖画。”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按在胸口,“从那以后就知道了,我跟别人不一样,这辈子大概就只能困在这院子里,守着这身病骨。”
“才不是!”杜云猛地抬起头,眼睛有点红,“你的病能好!我给你调的方子,再喝几个月,气色肯定能再好些!等开春了,我带你去山里,我知道有个坡,背风向阳,能晒到太阳,也不累。那里有‘远志’,开小蓝花,可好看了!还有‘薄荷’,掐片叶子揉碎了闻,比你这书房的香薰还提神……”
他说得急,又开始结巴,脸涨得通红,却没停,像要把所有能想到的、能让楚长泽开心的事都倒出来。楚长泽看着他,看着他眼里的光——比窗外的夕阳还亮,比药钵里的药粉还细,带着点傻气,却真诚得吓人。
他忽然想起那个雨夜,杜云也是这样,眼睛亮得像星子,跪在他床边施针,指尖抖得厉害,却一针都没扎错。那时候他只觉得这小大夫有趣,干净得像没沾过尘的药草,却没想过,这干净里藏着的暖,竟能把他心里积了十几年的寒气,一点点烘得发软。
“咳…咳咳……”楚长泽忽然低低地咳了起来。他咳得不算重,却急,肩膀轻轻耸着,指尖攥住了桌沿。
“你怎么了?”杜云慌忙放下药杵,起身想去扶他,手刚碰到他的胳膊,就被他轻轻按住了。
“没事。”楚长泽摆摆手,缓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他的眼尾红得更重了,却不是病气,是被刚才的话呛得,或是别的什么。“不用扶,老毛病了。”
杜云还是不放心,从药箱里拿出个小瓷瓶,倒出两粒清咽的含片,递给他:“含着吧,润润喉。”
楚长泽接过含片,没立刻放进嘴里,只是捏在指尖。含片是杜云自己做的,用的薄荷和蜂蜜,没加防腐剂,带着点粗糙的颗粒感,却比外面买的精致糖果更让人踏实。
“杜云。”他忽然叫了声杜云的名字,没叫“小大夫”,声音低得像叹息。
“嗯?”杜云应着,还维持着递水的姿势,指尖悬在茶杯上空。
“谢谢你。”楚长泽看着他,眼底的空茫散了,漾着点浅淡的光,像雨后天晴的湖,“刚才……谢谢你。”
杜云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看着楚长泽的眼睛,那里没有算计,没有戏谑,只有一片清明的软。夕阳落在他发红的发梢上,像落了把碎金,连苍白的皮肤都染上了点暖。
“谢…谢我干什么。”杜云的脸又红了,慌忙收回手,坐回矮凳上,拿起药杵胡乱捣着药粉,“我…我就是随便说说。你的病本来就能好,我…我有信心。”
“嗯,我信你。”楚长泽轻声说。
他没再说话,只是拿起那本摊开的书,却没看,指尖轻轻拂过书页上杜云之前写的批注——上次杜云来给楚长泽讲药方,顺手在医书的空白处写了“黄芪需蜜炙”“甘草量宜轻”,字迹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像他的人,看着笨,却扎实。
杜云也没再说话,只是低头捣药。药钵里的薰衣草和合欢皮被捣得细细的,香气慢慢散开来,清清淡淡的,混着书房里的墨香,竟压过了那点若有似无的药味。
窗外的夕阳慢慢沉了下去,文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落在楚长泽的书页上,像幅淡墨的画。偶尔有晚风吹进来,带着点桂花的甜香,吹得书页轻轻翻页,也吹得杜云额前的碎发晃了晃。
“对了。”杜云忽然想起什么,从药箱里拿出个小布包,递过去,“这个给你。”
楚长泽接过布包,捏了捏,软软的,里面像是颗粒状的东西。“是什么?”
“是‘柏子仁’和‘酸枣仁’,炒过的。”杜云解释,“晚上睡不着就抓一把,用温水送服,比安眠药管用,还不伤胃。我看你书房的灯总亮到后半夜……”
他没说完,楚长泽己经打开了布包。里面是炒得微黄的果仁,带着点焦香,颗粒,一看就挑过的。“你自己炒的?”
“嗯。”杜云点头,“炒的时候得盯着火,不然容易糊。这个得密封放,不然潮了就不管用了……”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楚长泽静静地听着。布包里的香气飘出来,混着之前的药粉香,暖得很。楚长泽忽然觉得,这书房里摆着的那些名贵的香薰、精致的摆件,都不如这袋炒得微黄的果仁实在——它带着烟火气,带着杜云指尖的温度,带着点笨笨的认真,是他前半生从未有过的东西。
“杜云。”楚长泽又开口,声音比刚才更软了些。
“啊?”杜云抬头。
“今晚别走了。”楚长泽看着他,眼底的光在暮色里显得格外亮,“外面好像要下雨,山路不好走。留在这里吃晚饭,我让厨房做你上次说的‘山药排骨汤’,加你带来的‘黄芪’。”
杜云愣了一下。之前他随口提过一句“山药配黄芪炖汤最补气”,没想到楚长泽记着了。“可…可我没带换的衣服。”
“我有新的睡衣,没穿过,你能穿。”楚长泽说得自然,像是早就想好了,“书房的沙发能睡,或者……”他顿了顿,看着杜云泛红的脸,故意放慢了语速,“或者跟我睡一张床?我不占地方。”
“不…不用了!”杜云的脸“腾”地红透了,慌忙摆手,“沙…沙发就行!沙发挺好的!”
楚长泽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样子,终于忍不住低低地笑了。笑声很轻,却清冽,像冰棱落在玉盘上,在暮色里荡开浅浅的涟漪。他很少这样笑,不是敷衍的,不是戏谑的,是真真切切的,连眼尾的红都染上了笑意。
杜云看着他笑,心里的慌乱忽然就淡了。他觉得楚长泽笑起来真好看,比窗外的夕阳好看,比书房里的文竹好看,连那点苍白的病容,都被笑意衬得柔和了。
“那…那我去把药粉装起来。”杜云低下头,假装去收拾药钵,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了翘。
“好。”楚长泽应着,把那袋“柏子仁”小心地放进抽屉里,跟杜云写的药方放在一起。
暮色渐渐浓了,小林进来点灯,暖黄的灯光把书房照得亮堂堂的。窗外果然飘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打在窗玻璃上,沙沙响。厨房里传来炖排骨的香气,混着药粉的清香,暖得人心里发静。
杜云蹲在药箱前装药粉,指尖碰到冰凉的药瓶,却觉得手心暖暖的。他偷偷抬眼,看见楚长泽靠在椅背上,手里拿着那本医书,灯光落在他的红发上,泛着点暖光。他没翻页,只是看着书页上的批注,嘴角还带着点没散的笑意。
杜云忽然觉得,楚长泽就像一味需要“慢炖”的药——外面裹着层冷硬的壳,内里却藏着点涩,得用耐心和真心慢慢焐,才能把那点涩化开,露出底下的暖。
而他愿意做那个“慢炖”的人。
药粉装好了,杜云把药瓶放进楚长泽的床头柜。转身时,看见楚长泽正看着他,灯光在他眼底落了点碎金,像盛着星光。
“汤应该快好了。”楚长泽站起身,走过来时,脚步比平时稳了些,“我带你去厨房看看,让他们多放两块山药。”
“好。”杜云点头,跟在他身后。
两人并肩走在回廊上,雨声落在廊檐上,滴滴答答的。楚长泽的胳膊偶尔碰到杜云的胳膊,冰凉的,却不刺骨,像春雪化了的水。杜云没躲,就那么走着,听着雨声,闻着排骨的香气,心里像被温水泡过的“远志”,慢慢舒展开来。
他想,或许楚长泽说得对,有些药得配着才管用,有些人也得陪着才好。以前楚长泽是“独活”,以后……以后有他陪着,总能长成“当归”,得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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