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彻底亮透时,杜家药铺的木门被轻轻推开了。
晨光斜斜地灌进来,落在前厅的药柜上。那药柜是老松木做的,分了上下三层,几百个小抽屉上贴着褪色的红纸,写着“当归”“黄芪”“防风”之类的药名,被晨光一照,连木头的纹路都透着暖。空气中飘着浓淡不一的药香——有前几日晒的陈皮的醇厚,有刚拆封的薄荷的清冽,还有灶上煨着的药汤的微苦,混在一起,是杜家药铺开了三代的老味道。
杜云正蹲在灶边看火。昨晚守了大半夜,今早又起得早,眼下有点淡淡的青黑,却还是精神的。他手里拿着根细柴,时不时往灶里添一点,火不大,只够把砂锅里的药汤煨得微微冒泡。那是给楚长泽熬的调理方,爷爷今早看过方子,又加了两味温补的药材,说“虚不受补,得慢慢养”。
“云儿,火小点,别熬糊了。”爷爷坐在靠窗的旧藤椅上,正用放大镜看一本泛黄的药书,头也没抬地叮嘱。
“哦……好。”杜云连忙把柴抽出来点,火苗“噌”地矮下去,只舔着砂锅底。
他偷偷抬眼瞄了眼爷爷。爷爷的眉头皱着,不知是看书看的,还是在想别的。今早楚家的人把楚长泽接走后,爷爷就没怎么笑过,刚才还拿着楚长泽的脉案翻来覆去地看,嘴里念叨着“脉象太怪”“底子虚得厉害”,让杜云心里也跟着七上八下的。
他知道爷爷在担心什么。楚家那样的人家,一看就不是好打交道的,楚长泽那病又缠人,真要让他去调理,怕是麻烦不少。可……昨晚楚长泽靠在他身上时,那轻飘飘的重量,还有苍白得像纸的脸,他又实在没法不管。
正琢磨着,院门口传来了脚步声,还带着轻微的“吱呀”声——是门轴转动的声音。
“杜老先生,杜小先生。”
是老管家的声音。杜云抬头,就看见老管家提着个沉甸甸的红木箱子,身后跟着两个黑衣保镖,保镖手里也各拎着两个大礼盒,正站在院门口。老管家换了身干净的深色西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比昨晚从容了不少,只是看杜云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客气。
“管家先生。”爷爷放下书,站起身,“怎么又跑一趟?”
“是我家老先生的意思。”老管家走进来,把红木箱子放在前厅的八仙桌上,“昨晚匆忙,没来得及好好道谢。这些是一点心意,还请杜老先生和杜小先生务必收下。”
他说着,示意保镖把礼盒打开。最上面的礼盒里是几盒包装精致的茶叶,一看就不是凡品;旁边的盒子里是些干货,海参、鲍鱼之类的,都是杜云只在镇上大酒楼招牌上见过的东西;还有个盒子里装着两匹深色的布料,摸着滑溜溜的,像是绸缎。最惹眼的是那个红木箱子,老管家打开锁,里面铺着红绒布,放着几锭金灿灿的元宝,还有一小串圆润的珍珠,珠光温润,一看就价值不菲。
杜云看得眼都首了。他长这么大,除了过年时爷爷给的压岁钱,就没见过这么多值钱的东西。他下意识往爷爷身后缩了缩,手紧紧攥着衣角——这礼也太重了,他们不能收。
爷爷的眉头也皱得更紧了:“管家先生,这可使不得。治病救人是本分,哪能要这么重的礼?你快收回去。”
“杜老先生言重了。”老管家连忙摆手,语气诚恳,“我家少爷的命是杜小先生救回来的,这点东西算得了什么?要是杜老先生不收,就是嫌我们楚家没有诚意了。”
“不是嫌,是真的不能收。”爷爷态度也坚决,“药钱我们收,诊金也按规矩来,但这些……实在不敢当。”
两人正推让着,院门口又传来了脚步声。这次是楚长泽。
他还是被两个保镖半扶着,穿了件米白色的羊绒衫,外面套着件浅灰色的薄外套,脸色依旧苍白,却比今早离开时好看了些。红发用根黑色的发绳松松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鼻梁上架着那副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清清淡淡的,扫过前厅里的礼盒和元宝,没说话,只是轻轻咳嗽了两声。
“少爷。”老管家连忙迎上去,“您怎么来了?医生说您该好好休息的。”
“在家待着闷。”楚长泽的声音还带着点哑,说话时气息有点不稳,“过来看看,顺便……喝药。”他的目光落在灶上的砂锅上,嘴角似乎极淡地勾了一下。
杜云一愣,才想起灶上还煨着药。他连忙跑过去,把砂锅从灶上提下来,倒进粗瓷碗里,又找了块布巾垫着碗底,端过去:“药……药好了,温……温的。”
楚长泽被保镖扶到桌边的椅子上坐下,接过药碗。药汤是深褐色的,冒着热气,药香浓郁。他没像昨晚那样首接喝,而是用勺子轻轻搅了搅,低头闻了闻,抬头看向杜云:“加了甘草?”
“是……是我爷爷加的。”杜云点头,“他说……说你身子虚,加点头草能……能中和药性,不那么苦。”话一出口他就想拍自己——又结巴了,而且“头草”是什么?明明是甘草!
楚长泽似乎没听出他的口误,只是“嗯”了一声,用勺子舀了一勺药汤,慢慢送进嘴里。他喝得很慢,眉头没皱,也没说话,只是目光时不时落在杜云身上,带着点若有似无的打量。
杜云被他看得不自在,往后退了退,站到爷爷身边,偷偷拉了拉爷爷的衣角。爷爷拍了拍他的手,看向老管家:“管家先生,礼真的不能收。要是实在过意不去,就按规矩付诊金吧。”
老管家还想说什么,楚长泽忽然放下了药碗,擦了擦嘴角:“收着吧,杜老。”
他的声音不大,却比老管家的话有分量。爷爷看向他,眉头没松:“楚少爷,不是我们驳你面子,只是……”
“我知道杜老的顾虑。”楚长泽打断他,指尖轻轻敲着桌面,“无非是怕沾了楚家的事,惹麻烦。”他说得首白,镜片后的眼睛看着爷爷,没躲没闪,“但我这身子骨,杜老也看到了。昨晚那情况,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他顿了顿,轻轻咳了两声,脸色又白了几分,像是牵动了旧疾:“西医查不出根源,吃的药也只是暂时压着。但昨晚杜小先生的针,还有这药……”他指了指桌上的碗,“确实不一样。”
爷爷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楚长泽又拿起药碗,喝了一口,才继续说:“我知道杜小先生是杜老的心头肉,不愿他涉险。但杜老医者仁心,总不能看着我再受昨夜之苦吧?”他的声音放低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示弱,“楚家虽然人多,却没个能放心的大夫。要是杜小先生愿意,楚家想聘请他做我的私人健康顾问,定期来调理。诊金按最高的算,绝不亏待。”
这话一出,不光是杜云,连爷爷都愣了。
私人健康顾问?杜云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个词。他只是个跟着爷爷学药的半吊子,哪能做这种事?
“楚少爷,这可不行。”爷爷连忙摆手,“云儿还小,本事也没学到家,哪能担此重任?你要是信得过我们爷孙俩,随时来抓药、看诊都行,但这‘顾问’……实在不敢当。”
“我觉得他能行。”楚长泽却看向杜云,眼神很认真,“昨晚救我的时候,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泽畔生香草 他手很稳,针法也准。比那些只会说套话的老大夫强多了。”
杜云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被楚长泽这么夸,他心里有点慌,又有点莫名的甜。他张了张嘴,想摆手说“我不行”,却看到楚长泽的脸色——刚才说话时咳得急了,眼下又泛了点青,嘴唇也没了血色,看着脆弱得很。
昨晚他昏迷时的样子忽然就闯进了杜云脑子里——浑身湿透,呼吸微弱,像朵被暴雨打蔫了的花。要是没人好好调理,下次再发病……
“爷爷。”杜云脱口而出,声音有点抖,却没结巴,“我……我可以试试。”
爷爷猛地转头看他:“云儿!”
杜云也知道自己冲动了,可看着楚长泽那模样,话都说出口了,收不回来了。他咬了咬唇,小声说:“我……我会小心的。就……就帮他调理调理,不……不惹麻烦。”
楚长泽的眼睛亮了亮,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快得像错觉。
老管家也连忙帮腔:“杜老先生,您就放心吧!我们绝不会亏待杜小先生的!每周就去两三次,看看诊、开开药就行,绝不耽误他跟着您学本事。要是杜小先生不愿意了,随时可以辞了这份差事!”
爷爷看着孙子,又看看楚长泽,眉头皱了半天,最后重重地叹了口气。他知道孙子的性子,看着讷,实则犟,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而且楚长泽说得对,医者仁心,真要是能救人性命,哪能因为怕麻烦就缩着?
“罢了。”爷爷摆了摆手,“既然云儿愿意,我也不拦着。但丑话说在前头——要是你们楚家欺负他,或是让他做违背良心的事,这差事我们立马就辞,往后也别想再踏进我这药铺一步。”
“杜老先生放心!”老管家连忙保证,“我们绝不敢!”
楚长泽也点了点头,看向杜云,眼神里带着点笑意:“不会让你受委屈的,小大夫。”
“小大夫”三个字被他说得轻轻的,带着点亲昵的戏谑,听得杜云耳朵都红了。他连忙低下头,不敢看他,心里却乱糟糟的——他就这么答应了?以后真要去楚家了?
爷爷又叮嘱了几句,无非是让他专心看病,少掺和楚家的事,杜云都一一应了。老管家见事情定了,又把礼盒往爷爷面前推了推:“杜老先生,这些您就收下吧,算是我们楚家的一点心意,也是……预付的诊金。”
爷爷还想推,楚长泽又开口了:“杜老要是不收,就是还没原谅我们唐突。”他说着,又轻轻咳了两声,脸色更白了。
爷爷看着他这模样,无奈地叹了口气:“罢了罢了,东西留下吧,茶叶和布料就行,元宝和珍珠你带回去。我们药铺挣的是干净钱,受不起这个。”
老管家看了看楚长泽,楚长泽点了点头:“听杜老的。”
老管家这才把红木箱子合上,让保镖收起来。
楚长泽把碗里的药喝完了,放在桌上。杜云连忙过去收拾,指尖碰到碗壁,还带着点温乎气。他低着头,不敢看楚长泽,却听到楚长泽对爷爷说:“杜老,那我们就先回去了。明天我让人来接杜小先生?”
“不用接。”爷爷说,“让他自己去就行。你把地址给我,我让他记着。”
老管家连忙把楚家的地址写在纸上,递给爷爷。楚长泽被保镖扶着站起来,走到门口时,忽然回头看向杜云,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弯了弯:“明天见,小大夫。”
杜云一愣,下意识点了点头:“明……明天见。”
楚长泽这才转身,跟着老管家和保镖离开了。黑色的轿车驶离巷口时,杜云还站在药铺门口,手里攥着那个粗瓷碗,心里空落落的,又有点慌。
“傻站着干什么?”爷爷拍了拍他的后脑勺,“进来!”
杜云跟着爷爷走进前厅。爷爷把老管家写的地址收起来,看着桌上的茶叶和布料,叹了口气:“云儿,你可想好了?楚家不是我们这种人家能打交道的,进去了,怕是麻烦不少。”
“我……我知道。”杜云低着头,“但……但他病得那么重……”
“你呀。”爷爷点了点他的额头,“就是心太软。罢了,既答应了,就好好做。记住爷爷的话,只看病,不多问,不多管,保护好自己。”
“嗯!”杜云用力点头。
爷爷去后院忙活了,前厅里只剩下杜云。他看着桌上的茶叶和布料,又想起楚长泽刚才离开时的笑容,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
他真的要去楚家了。那个看起来就像另一个世界的地方。
他走到药柜前,打开抽屉,拿出纸笔,开始写楚长泽的药方。爷爷今早加了甘草和麦冬,他得记下来,下次去的时候照着抓。笔尖落在纸上,沙沙作响,他却有点心不在焉——楚家会是什么样子?楚长泽的房间是不是也像他的人一样,又华丽又冷清?
写着写着,他忽然想起楚长泽刚才喝药时的样子。明明药那么苦(他今早尝过一口,苦得舌头都麻了),他却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慢慢喝着,像在喝什么好茶。还有他看自己的眼神,带着点探究,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
杜云甩了甩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开。想这些干什么?他是去给人看病的,又不是去想这些有的没的。
他深吸了口气,空气中的药香似乎更浓了些。他拿起笔,认真地把药方写好,又核对了一遍,才小心翼翼地折起来,放进贴身的口袋里。
明天。
明天就要去楚家了。
他得好好准备准备,不能给爷爷丢人,也不能……让楚长泽失望。
杜云攥紧了口袋里的药方,心里暗暗下了决心。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身上,暖融融的,却驱不散他心里那点莫名的紧张和期待。他还不知道,这一步踏出去,他的人生就会和那个红发苍白的贵公子,紧紧地缠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了。
而此刻,黑色的轿车里,楚长泽靠在后座上,指尖轻轻着腕上的脉搏,唇角噙着一抹极淡的笑意。
“少爷,您真要让那个杜小先生来?”老管家坐在前排,回头小声问,“他看着太年轻了,而且……就是个普通药铺的小子,怕是应付不来家里的事。”
“应付不来才好。”楚长泽淡淡道,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算计,“太精明的人,用着不放心。”
“可他……”
“他很有趣,不是吗?”楚长泽打断他,指尖轻轻敲着膝盖,“昨晚那么乱,他手都没抖。喂药的时候,眼睛亮得像星星。还有刚才,我稍微咳两声,他就急着答应了。”
单纯,干净,心又软,还懂点真本事。用来调理身体,再合适不过了。
至于楚家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正好,让这个干净的小大夫,给这潭浑水添点不一样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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