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后半夜歇的。
先是狂风敛了势,不再像之前那样狠命抽打着窗棂,跟着雨势也缓了,从瓢泼变成淅沥,最后只剩下屋檐上偶尔滴落的水珠,“嘀嗒、嘀嗒”,敲在青石板上,清越得像敲在瓷碗沿上。
天快亮时,云层裂开了道缝。
先是一丝微光透进来,淡金色的,斜斜地落在杜云房间的窗纸上,把糊窗的旧纸映得发亮。跟着光越来越盛,慢慢漫过窗沿,爬进屋里,落在床脚的旧木箱上,落在桌角堆着的药书上,最后轻轻拢住了床上躺着的人。
杜云是被这光晃醒的。
他守了大半夜,后半夜实在撑不住,就趴在床边的小板凳上睡着了。脑袋枕着胳膊,身上还披着件爷爷的旧棉褂,睡得不算沉,稍微有点动静就醒了。他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揉了揉眼睛,眼角还沾着点困意带来的湿意,视线先落在床上——
楚长泽醒了。
他没躺着,而是半靠在床头,背后垫着杜云临时找的旧棉枕。晨光落在他脸上,把他苍白的皮肤照得近乎透明,连耳后细细的血管都隐约可见。红发被晨光染得暖了些,不再是昨夜被雨水浸透的暗沉,几缕发丝垂在颊边,衬得下颌线愈发清瘦。
最显眼的是他脸上的眼镜。
不是昨夜那副断了腿的金丝眼镜——想来是凌晨时楚家的人送来的,样式差不多,也是细巧的金丝边,只是镜片更亮,此刻被晨光一照,镜片上落了层淡金的光晕,恰好遮住了他眼底的神色。他就那样靠着,指尖搭在被子边缘,目光落在杜云身上,没说话,也没动,像幅被晨光框住的画,精致,却又透着股说不出的冷。
杜云心里“咯噔”一下,睡意瞬间散了大半。他慌忙从板凳上站起来,动作急了点,膝盖撞到了床腿,“咚”一声闷响,疼得他龇牙咧嘴,却还是先顾着问:“你……你醒了?感……感觉怎么样?”
话一出口他就想咬舌头——又结巴了。
也不怪他慌。楚长泽这眼神太沉了,不像普通病人醒了之后的茫然或虚弱,倒像是在打量什么物件,目光从他沾着药渍的袖口扫到他乱蓬蓬的头发,又落在他还带着红印的胳膊上(是趴久了压的),慢悠悠的,带着股不动声色的审视,看得杜云浑身不自在,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楚长泽没立刻回答,只是指尖轻轻动了动,像是在调整眼镜的位置。金丝镜腿在晨光里闪了闪,他才缓缓开口,声音还有点哑,是那种刚醒过来的低磁,却又带着点惯有的疏离:“昨晚……是你?”
“是……是我。”杜云点头,手不自觉地攥了攥衣角,“我……我叫杜云。”
“杜云。”楚长泽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尾音轻轻挑了下,像是在细细品味,“名字倒是干净。”他顿了顿,目光移到杜云身后的房间,慢悠悠地扫了一圈——这房间实在简陋,土墙是旧的,墙皮都掉了几块,糊窗的纸也泛黄,桌上摆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墙角堆着半袋没碾完的草药,空气里除了药香,还有点旧木头的味道。
他的目光没带什么情绪,却让杜云莫名有点窘迫。这房间是他从小住到大的,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可被楚长泽这么一看,就好像浑身的补丁都被人瞧见了似的,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你……你感觉怎么样?”杜云又问了一遍,想把话题拉回正途,“头……头疼不疼?有没有觉……觉得喘不上气?”
楚长泽这才收回目光,重新落在他脸上。他微微偏了偏头,金丝眼镜后的眼睛似乎弯了弯,却没什么温度,唇边勾起点极淡的笑意:“感觉?”他拖长了调子,像是在认真回想,“像被一辆卡车碾过,又被一个……嗯,有趣的小大夫捡回来了。”
“有趣”两个字被他说得格外轻,像羽毛似的扫过杜云的耳朵。
杜云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不……不是的!”他慌忙摆手,急着解释,“是……是管家送……送你来的!我……我只是正好在……在家,爷爷他……”他越说越急,舌头也打了结,“我……我不是捡……捡你……”
话没说完,就被楚长泽打断了。
“我知道。”楚长泽的声音很平静,没笑他结巴,只是看着他泛红的耳朵尖,指尖轻轻敲了敲被子,“你救了我,这点我还是分得清的。”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杜云的手上——那双手不算好看,指节有点粗,虎口和指尖都带着薄茧,是常年捣药、抓药磨出来的,指甲缝里还沾着点深褐色的药渣,却干净,透着股踏实的气。
“你的药,很特别。”楚长泽忽然说,语气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探究,“昨晚扎的针,也跟我以前见过的大夫不一样。”
杜云愣了愣。他没学过什么花哨的针法,就是跟着爷爷学的家传手艺,讲究“稳、准、透”,扎得快,力道也足,不像那些讲究“轻柔”的大夫,楚长泽这么说,他倒有点不知所措了:“没……没有特别的,就……就是家传的法子,老……老手艺了。”
“老手艺也有老手艺的好。”楚长泽没反驳,只是微微抬了抬手——他的手很白,指尖修长,腕骨突出,手背上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此刻被晨光一照,白得几乎要透明了,“扶我起来。”
这是句命令,语气却不重,像是随口一提。
杜云没多想,连忙应了声“好”,绕到床的另一边,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扶他的胳膊。指尖刚碰到楚长泽的袖子,就觉得一片冰凉——楚长泽穿的还是昨夜那件衬衫,虽然换了件干净的(想来也是楚家的人送来的),料子是滑滑的真丝,贴在身上,透着股寒气。
“你……你冷不冷?我……我再给你拿床被子?”杜云下意识问。
“不用。”楚长泽摇摇头,借着杜云的力道,慢慢坐首了些。他没什么力气,大半的重量都靠在杜云身上,杜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肩膀的单薄——隔着衬衫,能摸到骨头的形状,轻得像片羽毛,仿佛稍一用力就会碎。
他身上有股味道。不是药味,也不是昨夜那股被雨水泡透的湿意,是种淡淡的、清冽的香,像雪后松针的味道,混着点若有似无的药香(想来是昨夜喝的药留下的),很淡,却钻人。杜云扶着他,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红发,那股香味就往鼻子里钻,弄得他心跳莫名快了半拍,扶着人的手都有点抖。
“坐稳了吗?”杜云低声问,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不敢抬头。
“嗯。”楚长泽应了声,却没立刻让他松手。他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杜云泛红的侧脸,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地说:“小大夫,你很怕我?”
“没……没有!”杜云连忙否认,头摇得像拨浪鼓,“我……我只是……”
只是什么?他也说不清楚。不是怕,就是觉得楚长泽这个人太特别了,像株长在冰山上的花,好看,却带着刺,还透着股让人看不透的深,跟他认识的所有人都不一样。跟他靠这么近,连呼吸都得提着心。
楚长泽看着他慌乱的样子,没再追问,只是轻轻挣开了他的手。杜云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指尖还残留着楚长泽袖子上的冰凉触感,心里空落落的。
“水。”楚长泽指了指桌角的水壶。
“哦!好!”杜云连忙转身去倒水。水壶是陶的,昨晚灌的热水,现在还温着。他倒了杯温水,又找了个干净的瓷杯,倒了点凉白开兑了兑,试了试温度,才端过去:“温……温的,你……你慢点喝。”
楚长泽接过杯子,指尖碰到杯壁,似乎瑟缩了一下——他的手是真的凉。他低头喝了口水,喉结轻轻动了动,动作慢,却好看,像旧戏里的贵公子,连喝水都带着股说不出的矜贵气。
杜云站在一旁,没敢走,也没敢多说话,就看着他。晨光落在他发红的发顶,给他镀了层淡金的边,连那几缕垂在颊边的发丝都亮了。他忽然发现,楚长泽的睫毛很长,垂着的时候,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浅浅的阴影,冲淡了几分他身上的冷意。
“你爷爷什么时候回来?”楚长泽喝完水,把杯子递还给杜云,问道。
“应……应该快了。”杜云接过杯子,手指不小心碰到了楚长泽的指尖,冰凉的,像碰了下冰块,他慌忙缩回手,“他……他去邻县出诊,说……说今早能到。”
楚长泽“嗯”了一声,没再说话,重新靠回枕头上,闭上眼睛,像是累了。阳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他没戴眼镜,眼睫垂着,倒显出几分难得的安静,不像刚才那样,隔着眼镜片,让人猜不透心思。
杜云看着他这模样,心里松了口气,又有点莫名的担心。他轻手轻脚地走到桌边,想收拾一下昨晚熬药剩下的药渣,刚拿起药碗,就听到身后传来楚长泽的声音:
“你炮制的雪线莲,是用蜜炙过的?”
杜云愣了一下,回头看他——楚长泽没睁眼,还是刚才那个姿势,像是随口问的。
“是……是啊。”杜云点头,“雪线莲性……性寒,蜜炙过能……能中和药性,也……也更容易出药效。”他有点惊讶,楚长泽怎么知道他在炮制雪线莲?难道是昨晚迷迷糊糊的时候看到了?
“嗯,”楚长泽又应了声,这次没再追问,只是指尖在被子上轻轻划着,像是在想什么。
房间里又安静下来,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叫,还有杜云收拾东西的轻响。杜云不敢弄出太大动静,怕吵到楚长泽,动作轻得像猫。他把药碗洗干净,又把散落的药材放回抽屉,收拾到一半,听到院门口传来爷爷的声音:“云儿?醒了没?楚家的人来了没?”
“爷……爷爷!”杜云眼睛一亮,连忙往外跑,跑到门口又想起什么,回头看了眼床上的楚长泽——他还是闭着眼,没动静,像是没听见。
杜云跑到院子里,就看到爷爷背着药箱,正站在院门口跟老管家说话。爷爷头发也白了,脸上满是皱纹,却精神得很,看到杜云跑出来,皱了皱眉:“慌慌张张的干什么?楚家少爷怎么样了?”
“爷……爷爷,他醒了!”杜云跑到爷爷身边,压低声音说,“刚……刚醒没多久,看……看起来好多了。”
“醒了就好。”爷爷松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辛苦你了,小子。”他转向老管家,拱了拱手,“管家先生,让你家少爷受委屈了,昨晚情况紧急,我这孙儿要是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多担待。”
“杜老先生言重了。”老管家连忙回礼,神色比昨晚缓和了不少,“昨晚多亏了杜小先生,不然我们家少爷……”他没说下去,只是叹了口气,“我家老先生让我来接少爷回去,顺便请杜老先生和杜小先生到府里坐坐,也好正式道谢。”
“道谢就不必了,治病救人是本分。”爷爷摆摆手,“我先去看看你家少爷的情况,要是能走,就让他跟你回去。”
“是是是。”
爷爷跟着杜云进了房间。楚长泽己经睁开了眼,正靠在床头,看到爷爷进来,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没说话,脸色还是苍白,却比刚才多了点精神。
爷爷走到床边,也没客气,首接坐下,伸出手:“来,我看看脉。”
楚长泽很配合地伸出手。爷爷的手指搭在他的腕上,闭着眼,眉头慢慢皱了起来,诊了好一会儿,又换了另一只手,还翻看了他的眼睑,捏了捏他的虎口,最后才松开手,沉吟着没说话。
“杜老先生,我家少爷怎么样?”老管家在一旁急着问。
“脉象还是虚,但比昨晚稳多了。”爷爷叹了口气,看向楚长泽,“小伙子,你这身子骨,可不是靠临时救急能撑住的。心脉弱,肝气也郁,得慢慢调,急不来。”
楚长泽没反驳,只是淡淡道:“我知道。所以想请杜老先生费心。”
“我老了,精力跟不上了。”爷爷摇了摇头,指了指旁边的杜云,“昨晚是这小子给你施的针,配的药,他的手法是我教的,你要是信得过,就让他定期去给你调理调理。”
杜云一愣:“爷……爷爷?”他哪做过这种事?楚长泽这种身份的人,身边肯定有不少大夫,他去调理,能行吗?
楚长泽的目光也落在了杜云身上,金丝眼镜后的眼睛看不清情绪,他没立刻答应,只是问杜云:“你愿意?”
“我……我……”杜云结巴了,看看爷爷,又看看楚长泽,心里慌得很。他想说自己不行,可想起昨晚楚长泽昏迷时虚弱的样子,拒绝的话又说不出口,“我……我要是能帮……帮上忙的话……”
“那就这么定了。”楚长泽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语气淡淡的,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劲儿,“管家,备车。”
“是!”
爷爷又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无非是忌生冷、忌劳累、别熬夜之类的,楚长泽都应了。老管家让人拿来了件厚外套,给楚长泽披上。楚长泽撑着床头想站起来,刚一动,眉头就蹙了一下,脸色又白了几分,像是扯到了哪里。
“我……我扶你!”杜云连忙上前。
这次楚长泽没拒绝。杜云小心翼翼地扶着他的胳膊,帮他站稳。楚长泽比他高小半个头,靠在他身上,重量很轻,却让杜云心里莫名踏实了点。他能闻到楚长泽发间的清香,比刚才更清晰了些,混着身上的药味,成了种很特别的味道。
“走吧。”楚长泽低声说。
杜云扶着他往外走。老管家和保镖跟在后面,爷爷也跟了出来,一路送到院门口。楚家的车就停在巷口,是辆黑色的轿车,看着就很贵,跟这条老旧的巷子格格不入。
保镖想上前扶楚长泽,被他抬手拦住了:“不用。”他还是靠在杜云身上,慢慢往巷口走。
清晨的巷子里很安静,只有两人的脚步声。晨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一个高,一个稍矮,靠得很近。杜云扶着他,走得很慢,怕颠着他,偶尔碰到不平的石板路,还会下意识提醒:“慢……慢点,这儿……这儿不平。”
楚长泽没说话,只是“嗯”了一声,靠得更近了些,几乎把半个人的重量都压在了杜云身上。杜云能感觉到他手臂的微凉,还有他轻轻落在自己肩上的呼吸,心里怪怪的,又有点说不出的稳。
快到车边时,楚长泽忽然停下脚步,转头看杜云。晨光落在他的侧脸,金丝眼镜反射着光,他的声音很轻,只有两人能听见:“小大夫,明天记得来楚家。别迟到。”
杜云一愣,连忙点头:“哦……好。”
楚长泽这才松开他,被保镖扶着上了车。车门关上的瞬间,杜云看到他回头,目光在自己身上扫了一眼,然后嘴角似乎极淡地勾了一下,快得像错觉。
车开走了,黑色的车身很快消失在巷子口。
杜云还站在原地,手心里还残留着楚长泽外套的冰凉触感,肩膀上似乎还有他靠过的温度。他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还是热的。
“傻站着干什么?”爷爷拍了拍他的后脑勺,“回屋去,把东西收拾收拾。明天去楚家,别给我丢人。”
“哦……好。”杜云应着,跟着爷爷往回走,心里却乱糟糟的。
他不知道自己答应下来是对是错,也不知道去楚家会遇到什么。他只记得楚长泽靠在他身上时的重量,记得他金丝眼镜后的目光,记得他最后那个快得像错觉的笑。
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这个清晨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杜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就是这双手,昨晚救了楚长泽的命,刚才扶着他走了半条巷子。他忽然觉得,这双常年跟药材打交道的手,好像也能做点不一样的事。
只是一想到明天要去楚家,要再见到那个戴着金丝眼镜、红发苍白的青年,他的心跳就又开始不规律,舌头也有点打卷。
算了,不想了。
杜云深吸了口气,空气里还残留着淡淡的药香,是昨晚熬药时留下的。他抬头看向天,晨光正好,暖融融的,把整个巷子都照亮了。
不管怎么样,先把楚长泽的身体调理好再说。
他这么想着,脚步轻快了些,跟着爷爷回了药铺。只是心里那点莫名的慌乱和期待,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半天都没散去。而他不知道的是,黑色的轿车里,楚长泽靠在后座上,指尖轻轻着腕上刚才被杜云扶过的地方,对着窗外掠过的街景,唇角噙着一抹极淡的、算计的笑意。
这个小大夫,确实挺有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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