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家药房的木窗棂上，总缠着几束晒干的金银花。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进来，落在金银花上，把细碎的花瓣照得透亮，连带着空气里飘着的药香，都染上了点暖融融的味道。
杜云趴在药房的老木桌上，手里捏着支狼毫笔，笔尖悬在泛黄的麻纸上，半天没落下。桌上摊着张药方，是今早从楚家回来后拟的——柴胡三钱，当归五钱，还有爷爷加的麦冬和甘草，字迹歪歪扭扭的，是他惯常的手笔，只是边缘被笔尖戳出了好几个小洞，显然是心不在焉。
“唉……”他抬手抓了抓头发，把笔搁在砚台上。砚台里的墨都快干了，是早上研的，到现在才写了半张药方。
脑子里乱得很。一会儿是楚长泽在阳光房里笑的样子，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弯着，像藏了光；一会儿是两人头撞在一起时，楚长泽身上那股清香味，混着阳光的暖，扑在脸上，烫得人慌；还有楚长泽低低的那句“怕我？”，带着点戏谑，缠在耳边，怎么都散不去。
“瞎想什么呢。”杜云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脸，指尖碰到滚烫的皮肤，更慌了。他是来给人看病的，不是来想这些乱七八糟的——爷爷说了，只看病，不多想。
他深吸一口气，抓起桌上的《杜氏脉经》，翻到“虚脉调理”那一页。书页边缘都被翻卷了，上面有太爷爷写的小楷批注，还有爷爷用红笔补的注解，密密麻麻的。他指尖点在“心脉弱，当以温养，忌苦寒”上，想起今早给楚长泽诊脉的触感——指尖下的脉搏又细又软，像初春刚抽芽的柳条，没什么力气，偶尔还会跳得忽快忽慢，是心脾两虚的征兆。
之前的方子偏重于“通”，用了丹参和红花，想着先把淤堵的气血化开。可今早看楚长泽的舌苔，舌尖红得厉害，眼角也泛着点青，是虚火上来了——虚症最怕的就是“通”得太猛，反而耗了元气。
“得加味安神的。”杜云喃喃自语，伸手从旁边的药柜抽屉里摸出个小布包，里面是晒干的合欢皮。这是去年秋天在后山采的，晒得干透了，掰开来，断面是淡粉色的，带着点淡淡的甜香。爷爷说合欢皮能安神解郁，性子温和，最适合虚火扰心的症候。
他把合欢皮放在秤上，小心翼翼地称了二钱，又想了想，再加了一钱炒枣仁——枣仁炒过之后，安神的力道更稳，不会像生枣仁那样偏凉。两种药材放在一起，淡粉配着焦黄，看着就温温和和的。
“这样应该就稳妥了。”杜云拿起笔，沾了点墨，正要把药材添到药方上，院门口忽然传来了敲门声，还带着个清脆的女声：“请问，是杜小先生家吗？”
杜云愣了一下，放下笔走到院门口。门口站着个穿米白色制服的年轻姑娘，手里提着个银灰色的保温食盒，盒子上印着个他不认识的花纹，看着就精致得很。姑娘见他出来，弯了弯腰，笑得客气：“是杜小先生吧？我是楚家的佣人，楚少爷让我送点东西过来。”
“楚家？”杜云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送……送什么？”
“说是给您的‘诊金’。”姑娘把食盒递过来，“楚少爷吩咐了，一定要让您趁热尝尝。”
杜云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接了过来。食盒沉甸甸的，入手温温的，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谢……谢谢。”他结结巴巴地说了句，还没来得及问清楚，姑娘己经转身走了，步履轻得像猫，跟楚家那些佣人一个样。
他提着食盒回了药房，把盒子放在桌上——跟桌上那堆沾着药末的粗瓷碗和药包一比，银灰色的食盒亮得晃眼，显得格外格格不入。
里面到底是什么？楚长泽怎么会突然送东西来？还说是“诊金”——之前老管家己经送过礼了，爷爷也收了茶叶和布料，按理说不该再送了。
杜云搓了搓手，有点好奇，又有点紧张。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食盒的搭扣——盒盖一打开，一股甜香就飘了出来，不是药香，也不是家里灶上蒸馒头的麦香，是种清清爽爽的甜，混着点奶油的香气，勾得人鼻尖发痒。
食盒里铺着层淡紫色的丝绒，上面摆着几样小巧的点心，每样只有拇指大小，做得像朵花似的。有粉扑扑的桃花形状，花瓣上还沾着点亮晶晶的糖霜；有嫩黄色的梅花，花心嵌着颗小小的红枸杞；还有几个圆滚滚的，像颗颗小团子，透着点淡淡的绿，不知道是什么做的。旁边还放着个小瓷碟，碟子里是浅金色的酱汁，看着就精致。
杜云看呆了。他长这么大，除了过年时镇上点心铺卖的芝麻糖，就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点心。去年前巷张阿婆过寿，儿子从城里带回来的蛋糕，他觉得己经够精致了，跟这比起来，简首像糙面馒头。
他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个桃花形状的点心——软乎乎的，像棉花似的。犹豫了半天，还是拿起一个，轻轻咬了一小口。
甜香瞬间在嘴里散开了。外皮是酥的，一咬就掉渣，里面却糯糯的，裹着点清甜的馅料，像是用某种水果做的，不腻，反而带着点清爽的酸，跟外面的糖霜混在一起，好吃得让他眼睛都亮了。
“哇……”他忍不住低低惊叹了一声，又咬了一大口。桃花点心很快就被吃完了，他舔了舔嘴角的糖霜，又拿起那个黄色的梅花点心——这个是豆沙馅的，豆沙磨得细细的，甜得温润，比家里做的红豆粥还好吃。
他连着吃了三个，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什么，慌忙停住嘴，把剩下的点心小心地摆好——楚长泽让送来的，他怎么能自己吃完了？说不定是让他带给爷爷的？
可……真的好好吃啊。杜云看着那个绿色的小团子，咽了口口水，指尖又有点痒。
就在这时，桌上的旧手机忽然“嗡嗡”地震动起来。这手机是爷爷淘汰下来的，屏幕都裂了个角，平时除了爷爷和几个街坊，很少有人打。杜云愣了一下，拿起手机一看——屏幕上显示着一串陌生的号码，区号是本地的，却不知道是谁。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了接听键，把手机凑到耳边，小声问：“喂？谁……谁啊？”
“小大夫，点心吃完了吗？”
电话那头传来个低低的声音，带着点熟悉的沙哑，还混着点淡淡的笑意——是楚长泽。
杜云吓得手一抖，手机差点掉在地上。他慌忙攥紧，脸“腾”地一下就红了，结结巴巴地说：“楚……楚先生？你……你怎么……”
“怎么知道你的号码？”楚长泽轻笑了一声，声音透过听筒传过来，带着点电流的微麻，挠得人耳朵尖都痒，“老管家问你爷爷要的。不算冒犯吧？”
“不……不算。”杜云连忙摇头，又想起对方看不见，赶紧补充，“没……没有冒犯。”
“那就好。”楚长泽的声音顿了顿，又问，“点心合胃口吗？比你的药好吃吧？”
“好……好吃！”杜云老实回答，想起刚才那清甜的味道，又有点不好意思，“谢……谢谢楚先生。不……不过，这太……太贵重了，我……我不能要。”
“怎么不能要？”楚长泽反问，语气带着点不容置疑的随意，“算诊金的一部分。你给我看病，我请你吃点心，很公平。”
“可……可诊金己经给过了。”杜云小声反驳，“爷爷收……收了茶叶和布。”
“那是谢礼，这个是我私人请你的。”楚长泽的声音里笑意更浓了，“小大夫总不能不给我这个面子吧？”
被他这么一说，杜云反倒没话说了。他抓着手机，指尖都攥白了，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楚长泽的语气很温和，甚至带着点哄人的意思，可他就是觉得慌，心跳快得像揣了只兔子，撞得胸口发闷。
“药……药是治病的，不……不能比。”他憋了半天，才挤出这么一句，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哦？”楚长泽低低地应了一声，语气带着点玩味，“是吗？可我觉得，看你吃东西的样子，比吃药有趣多了。”
杜云的脸更红了，热得能煎鸡蛋。他下意识抬头看了看窗外——没人啊，楚长泽怎么知道他吃东西的样子？难道是那个送点心的姑娘告诉他的？还是……他故意这么说的？
“我……我没有……”他想解释自己没吃多少，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结巴得更厉害了，“我……我只是……尝……尝了尝……”
“尝了就好。”楚长泽没为难他，声音软了些，“下次来楚家，我让厨房给你做别的。你喜欢甜的还是咸的？”
“我……我不挑的。”杜云连忙说，“不……不用麻烦了。”他现在只想赶紧挂电话，再聊下去，他怕自己舌头都要打结了。
“不麻烦。”楚长泽轻笑，“就当……换药引了。你把我的身体调理好，我请你吃遍城里的点心，怎么样？”
这话听得杜云心里一跳。换药引？哪有这么贵的药引？可楚长泽说这话时，语气很认真，不像在开玩笑。他张了张嘴，想问“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们不过是医患关系，问这个太奇怪了。
“我……我会好好给你调理的。”杜云攥紧手机，低声说，“药……药方我改好了，加了……加了合欢皮和炒枣仁，能……能安神，对你……对你好。”一说到药方，他就忘了紧张，连结巴都轻了些，语气里带着点认真。
“嗯，我信你。”楚长泽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温温的，像阳光晒过的棉花，“小大夫的手艺，我放心。”
被他这么一夸，杜云心里又甜又慌。他低着头，看着桌上的食盒，指尖无意识地戳着盒盖的花纹，小声说：“那……那我先挂了？我……我要把药方抄好，明……明天带给你。”
“好。”楚长泽应了一声，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别太累了。晚上早点睡。”
“哦……好。”杜云连忙应着，匆匆挂了电话。
手机从耳边拿开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汗，连手机背面都被沾湿了。他把手机放在桌上，长长地松了口气，却觉得脸上更烫了——楚长泽最后那句“别太累了”，说得轻轻的，像带着点嘱咐，让他心里莫名地软。
他转头看向桌上的食盒，里面的点心还静静地躺着，粉的粉，黄的黄，亮晶晶的，好看得很。刚才还觉得不好意思，现在却觉得心里有点甜——楚长泽特意让人送来的，还打电话问他好不好吃，甚至记得要给他做别的……
“瞎想什么呢。”杜云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脸，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开，“他……他就是觉得我药配得好，谢……谢我呢。”
可话是这么说，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他拿起那个绿色的小团子，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是抹茶味的，带着点清苦，混着甜，像楚长泽这个人似的，看着清冷，却藏着点让人捉摸不透的软。
吃完点心，杜云把食盒盖好，放到桌角的柜子上——得收好了，不能让爷爷看到，不然又要问东问西。他重新坐回桌前，拿起笔，沾了点墨，在药方上添上“合欢皮二钱，炒枣仁一钱”。
笔尖落在纸上，却顿了顿。
他想起刚才楚长泽在电话里的声音，带着笑意，温温的；想起他在阳光房里歪靠在藤椅上的样子，红发被阳光染得发亮；想起他低头看书时，睫毛上落的光……心跳又开始不规律。
“唉……”杜云放下笔，看着药方上“安神”两个字，忽然觉得，这味合欢皮，不光是给楚长泽加的，倒像是给自己加的——最近总是心神不宁的，不就是因为这个人吗？
他伸手从药柜里又摸出一小撮合欢皮，放在鼻尖闻了闻——淡淡的甜香，确实能安神。他把这撮合欢皮塞进自己的小布包里，想着晚上泡点水喝，也许能睡个好觉。
窗外的阳光慢慢斜了，落在药方上，把“楚长泽”三个字照得清清楚楚。这是他今早特意加上的，以前写药方从不写病人名字，这次却鬼使神差地写上了，字迹比别的字都重些，还描了两遍。
杜云看着那三个字，手指轻轻拂过纸面，心里软乎乎的。
也许……去楚家也不是什么坏事。
至少能给楚长泽调理身体，还……还能吃到那么好吃的点心。
他拿起笔，把药方仔细地抄了一遍，又核对了两遍药材用量，才小心翼翼地折起来，放进贴身的口袋里。口袋里还揣着那本《杜氏脉经》，硬硬的，硌着心口，却让他觉得踏实。
明天又能见到楚长泽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杜云就赶紧低下头，假装整理药材，可嘴角却怎么都压不下去，连耳朵尖都透着点红。
药房里的药香还在飘，混着点刚才点心的甜香，暖融融的。桌上的砚台里，墨己经干了，可杜云的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泡软了似的，软软的，甜甜的，连带着那些乱七八糟的慌张，都变得不那么讨厌了。
他还不知道，这盒小小的点心，这通短短的电话，不过是楚长泽撒下的一张网的开始。而他这只单纯的小药虫，己经懵懵懂懂地，朝着那张网，挪近了一步。
夜色慢慢降下来时，杜云把食盒拿回自己的小房间，藏在了床底下的木箱里——那是他放宝贝的地方，里面有爷爷送他的第一把药杵，有他第一次采到的完整灵芝，现在又多了一盒来自楚家的、精致得像花似的点心。
躺在床上，他摸了摸口袋里的药方，又想起楚长泽的声音，翻来覆去半天没睡着。最后索性坐起来，从布包里摸出那撮合欢皮，用开水泡了杯茶，小口小口地喝着。
茶水淡淡的，带着点甜香，确实让人心里静了些。
杜云捧着茶杯，看着窗外的月亮——今晚的月亮很圆，亮堂堂的，照着院子里的药圃，薄荷和艾草的影子落在地上，摇摇晃晃的。
他轻轻叹了口气，喝了口茶。
明天，一定要好好给楚长泽诊脉。
他在心里这么告诉自己，可脑子里却又冒出楚长泽低笑的样子，像藏在茶香里的甜，挥都挥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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