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巷深处的青石板路被梅雨浸润得发亮，墙根处的青苔顺着砖缝漫延，像谁不小心泼翻了一砚碧色的墨。林小满推开雕花木门时，铜环相撞的脆响惊飞了檐下的雨燕，她抬手将"小满的冰酪时光"的木牌翻转过来，晨雾里立刻浮起三个字的暖意。
后厨的铜盆里正卧着今日新到的水，绒毛上还沾着奉化山间的晨露。林小满挑出最的胭脂红果实，指尖在果皮上轻轻一划，琥珀色的汁液便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青花瓷盘里洇出小小的水痕。她总说做冰酪和侍弄花草一个道理，得顺着性子来。
"小满姐，张婆婆的绿豆沙该装罐了。"帮工的阿香抱着粗陶碗进来，辫梢还别着朵晒干的蔷薇。
林小满正用银刀沿着桃核旋出完整的果肉，闻言头也不抬地应着："让陶瓮里的井水再镇半个时辰，张婆婆牙口不好，得更冰些才解暑。"她将桃肉倒进琉璃钵，撒上冰糖时，糖粒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春蚕食桑。
午后雨歇时，第一位客人踏碎了巷口的积水。油纸伞上的水珠顺着竹骨滴落，在门槛处聚成小小的水洼。来人穿着月白长衫，领口别着枚银质书签，长衫下摆沾着些泥点，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来。
"请问有水味的冰酪吗？"他的声音带着些微沙哑，像是被山风吹过的铜铃。
林小满正将过滤好的桃汁倒进冰桶，闻言转过身。男人约莫三十出头，眉骨很高，眼窝处有淡淡的青影，像是许久没睡好。她指了指柜台后的玻璃柜："今日新做的水雪酪，用的是奉化早露桃，您要不要尝尝？"
男人点点头，目光落在柜台上的青瓷瓶上。瓶里插着枝白梅，花瓣边缘微微泛着粉，像是被晨霜染过。"这花……"
"前几日去后山采的，野梅开得晚些。"林小满用银勺舀起雪酪，装进白玉碗里，又撒了把碾碎的杏仁。雪酪的粉白与玉碗的莹白相映，倒像是将春日的落英冻在了碗中。
男人接过碗时，指尖不经意触到林小满的手背，两人都像被蜂蜇般缩回手。他有些窘迫地低下头，舀起一勺雪酪送进嘴里。
"如何？"林小满用布擦着柜台，眼角的余光瞥见他喉结滚动。
"像……像二十年前的味道。"男人的声音突然发颤，他放下玉碗，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窗外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倒让那些藏在眼角的细纹更分明了些。
林小满搬来张藤椅："不急，慢慢吃。"她转身从货架上取下个粗陶罐，往青瓷碗里倒了些琥珀色的液体，"自家酿的桃花蜜，兑着吃更润些。"
男人舀了勺蜜淋在雪酪上，粉白的冰酪立刻染上层淡淡的胭脂色。"二十年前，也有个姑娘给我做过水冰酪。"他望着碗里渐渐融化的冰酪，像是透过那层薄薄的水汽，望见了些遥远的往事。
"那年我在苏州求学，暑气正盛的时候，总爱去巷尾的那家冰酪铺。"他用银勺轻轻划着碗底，冰酪融化的汁水在碗里漾开圈淡淡的涟漪，"铺子里的姑娘总穿着件水绿色的旗袍，袖口绣着缠枝莲，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颗小小的痣。"
林小满往铜炉里添了些炭火，水壶里的水渐渐开始冒泡，发出细碎的声响。"她做的水冰酪，总比别家的多些清冽的香气。后来才知道，她总在熬桃酱的时候，往里面加些新采的荷叶露。"男人的声音轻了些，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她说水性热，得用荷叶的凉性中和才好，吃多了也不伤脾胃。"
阿香端着刚做好的酸梅汤从后厨出来，听见这话忍不住接了句："我家小满姐也这样呢，做水雪酪时，总往桃肉里拌些薄荷水，说是从《调鼎集》里看来的法子。"
男人望向林小满，眼里有了些笑意："那时候我总爱和她讨教做冰酪的法子。她告诉我，选桃得选那些向阳处的，绒毛摸起来顺滑的，这样的桃才够甜。"他伸手比划着，"剥桃皮的时候，得先用沸水烫过，这样皮才好剥，还不会伤着果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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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连连点头："是这样没错。她总说，做吃食和做人一样，得有耐心。"他舀起一勺雪酪送进嘴里，冰凉的甜意漫开时，眼里忽然泛起层薄薄的水汽，"那年我要去英国留学，临走前她往我行李箱里塞了罐桃酱，说是让我想家的时候，就抹在面包上吃。"
水壶里的水终于开了，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林小满泡了杯龙井，推到男人面前："后来呢？"
"后来……"男人的声音低了下去，"船开的那天，她来送我。站在码头上，穿着那件水绿色的旗袍，手里还提着个食盒。"他用指腹着微凉的玉碗边缘，"她说做了新的水冰酪，让我路上吃。那天风大，她的旗袍下摆被吹得猎猎作响，头发也乱了，可她还是笑着，说等我回来，再给我做水冰酪。"
窗外的阳光渐渐斜了，照在柜台的玻璃上，反射出片细碎的金光。"我在英国待了三年，那罐桃酱一首没舍得吃。首到第三年夏天，收到家里的信，说她嫁去了南京，夫家是做绸缎生意的。"男人端起茶杯，指尖有些发颤，"那天我把桃酱抹在面包上，咬了一口，眼泪就下来了。原来没有她在旁边看着，再甜的桃酱也吃不出当年的味道。"
林小满从柜台下取出个小小的锡盒，推到男人面前："这是今年新做的水膏，用的是你说的法子，加了些荷叶露。"锡盒打开时，一股清冽的甜香漫了出来，像是把整个夏天都装进了这小小的盒子里。
男人拿起块桃膏，放在鼻尖轻嗅，眼里的水汽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砸在玉碗里，溅起细小的水花。"去年我去了趟苏州，那条老巷还在，只是冰酪铺早就改成了杂货铺。老板娘说，二十年前确实有个姓苏的姑娘在这里做过冰酪，后来跟着丈夫去了南京，前几年丈夫没了，她便带着女儿回了苏州，就在城郊开了家小小的花店。"
他将桃膏放进嘴里，慢慢嚼着："我去花店的时候，她正在给月季剪枝，穿着件米白色的棉衫，头发己经有些白了。看见我来，她愣了愣，然后笑着说，好久不见。"男人的声音软了下来，像是被温水泡过，"她说起当年做冰酪的日子，说那时候的水总比现在的甜些。"
林小满往他碗里加了最后一勺雪酪："人老了，总觉得过去的东西更珍贵些。"
男人摇摇头："不是的。"他望着碗里渐渐融化的冰酪，眼里忽然亮了起来，"她给我看她女儿的照片，说女儿在学做甜品，最拿手的就是水冰酪，还说等我下次去，让她给我做。"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的细纹里像是盛着光，"她说，有些味道，是会传下去的。"
夕阳将男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首延伸到门口的青石板路上。他放下玉碗，从钱袋里取出枚银元放在柜台上："这雪酪的味道，和当年的很像。"
林小满将银元推回去，换了个小小的纸包给他："自家做的桃酥，带着路上吃。"纸包里的桃酥还带着些余温，香气混着巷子里的桂花香，漫出很远。
男人接过纸包，转身走进暮色里。他的脚步很慢，像是在细数青石板路上的每一道纹路。走到巷口时，他忽然回头望了一眼，"小满的冰酪时光"的木牌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像是块被岁月打磨过的玉。
林小满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拐角。阿香从后厨探出头来："小满姐，他还会再来吗？"
铜炉里的炭火渐渐弱了下去，水壶里的水也凉了。林小满弯腰拾起片落在门槛上的桃叶，叶尖还带着点夏日的余温。"会的，"她轻声说，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这老巷里的时光说，"等明年水熟了，他总会来的。"
暮色漫进老巷时，林小满将最后一块桃酥放进嘴里。清甜的味道在舌尖漫开，带着些微的涩，像极了那些藏在岁月褶皱里的往事，有些苦，却又让人忍不住一再回味。她想起男人说的那句话，有些味道，是会传下去的。或许吧，就像这老巷里的时光，总在不经意间，把些珍贵的东西，悄悄留下来，再慢慢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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