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最后一场雨歇在辰时，青石板缝里的积水映着檐角的飞翘，像打翻了一碟碎银。林小满推开木门时，檐下铜铃晃出三两声脆响，惊得墙根那丛凤仙花抖落了满瓣的水珠。她抬手将"小满的冰酪时光"的木牌转过来，阳光斜斜切过"冰"字的最后一笔，倒像是给那点捺染上了层凉意。
后厨的八仙桌上摊着刚剖的西瓜，红瓤黑籽摊得满满当当，甜香混着井水的凉气漫出来，勾得帮工阿香首咽口水。"小满姐，这东台爆炸瓜可真舍得下糖，"阿香用银勺挖了块瓜瓤，红汁顺着指缝往下淌，"昨儿李伯送瓜来的时候说，这品种是他特意从盐城引进的，沙瓤能甜到心尖上。"
林小满正用细纱布滤着西瓜汁，闻言笑了笑："做冰酪就得用这样的瓜。"她指尖划过瓜皮内侧那层淡绿，"你看这瓜瓤，得是起沙的，用手一捻能化成水的才好。要是带了硬筋，做出来的冰酪就糙了。"说着便将滤好的瓜汁倒进白瓷盆，往里面兑了些冰糖水，"光用瓜瓤太寡淡，得加些冰糖熬的糖水，甜味才够绵长。"
铜盆里的冰块正慢慢化着，水汽在盆底凝成细小的水珠。林小满将瓷盆放进冰盆，又在周围堆满碎冰，盖上层厚棉布。"得让它慢慢冻着，急不得，"她拍了拍棉布，"冻得太硬就没那入口即化的劲儿了，得像含着块冰做的蜜糖才好。"
日头爬到头顶时，铺子门口的竹帘被人掀开。来人是个穿蓝布短褂的少年，肩上挎着个藤编书箱，额角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在下巴尖聚成水珠，滴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湿痕。"林老板，要份西瓜冰酪，多加些碎冰。"少年的声音带着点变声期的沙哑，像被砂纸磨过的竹筒。
阿香刚从井里提了桶凉水，闻言用铜瓢舀了半瓢递过去："先喝点井水凉快凉快，冰酪还得等会儿。”
少年接过水瓢一饮而尽，抹了把嘴笑道："多谢阿香姐。我娘说，这巷子里就你们家的西瓜冰酪最地道，说您用的是井水镇的，比城里铺子用冰窖藏的多了股清甜味。"
林小满正从冰盆里取出冻好的冰酪，闻言用银刀将那粉白中透着绯红的冰酪切成小块，装进个荷叶碗里。"你娘是苏太太吧？"她往碗里撒了把碾碎的西瓜籽糖，"上回她来带了块自家做的西瓜酱，说给我尝尝味道。"
少年眼睛一亮："是呢！我娘说您做冰酪的法子稀罕，不用牛奶不用奶油，纯用西瓜瓤和冰糖，说这才是老辈人传下来的规矩。"
林小满将荷叶碗推过去："尝尝看，今儿加了些薄荷水，是清晨在后院采的薄荷叶捣的汁，吃着更爽口些。"
少年舀起一勺送进嘴里，眼睛瞬间眯成了条缝："就是这个味儿！和我太奶奶当年做的一模一样！"他嘴里含着冰酪，说话有些含糊不清，"我太奶奶是苏州人，小时候我总缠着她做西瓜冰酪。她说做这个得用刚摘的露水瓜，天不亮就得去瓜田挑，带着晨露的瓜才够水灵。"
阿香正用竹筛晒着西瓜皮，闻言好奇道："西瓜皮也能做吃食？"
"能呢！"少年咽下嘴里的冰酪，说得更起劲了，"太奶奶说，把西瓜皮外层的硬皮削掉，留着那层淡绿的瓤，切成小块用盐腌半个时辰，再用冰糖水浸着，封在玻璃罐里，过三天就能吃。又脆又甜，比蜜饯还爽口。"他舀起一大勺冰酪，"不过我最爱的还是冰酪。太奶奶做冰酪时，总爱在西瓜瓤里拌些桂花蜜，说这样能压一压西瓜的凉性，小孩子吃了不闹肚子。"
林小满往冰盆里添了些新凿的碎冰："你太奶奶说得在理。西瓜性凉，首接冻着吃伤脾胃，加些温性的蜜糖正好中和。"
"可不是嘛，"少年的勺子在碗底划着圈，冰酪融化的汁水混着碎冰，在荷叶碗里晃出细碎的光，"太奶奶做冰酪的法子可讲究了。选瓜得选纹路清楚的，拍着声音闷闷的，这样的瓜才熟得透。剖瓜的时候得用竹刀，说铁刀会让瓜肉变味，吃着带股铁锈气。"
他忽然放下勺子，从书箱里掏出个小小的油纸包："您看这个，这是太奶奶留给我的铜模子，说是当年在苏州做冰酪用的，能把冰酪压成莲花形状。"油纸包里躺着个巴掌大的铜模，上面刻着细致的莲花纹路，边缘己经有些磨损，却透着股温润的光泽。
林小满拿起铜模仔细看着："是个好东西。用这个模子压出来的冰酪，配上荷叶碗，倒真有几分荷塘月色的意境了。"她转身从柜台上取了个小陶罐，"这是去年收的桂花，你拿去给苏太太，让她做冰酪时加些，味道更醇厚些。"
少年接过陶罐，鼻尖凑上去闻了闻，忽然红了眼眶："太奶奶去年冬天走的，走之前还念叨着，说等夏天到了，要教我做西瓜冰酪。"他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她说等我考上县学，就用新收的头茬西瓜给我做一大碗，多加些碎冰，让我吃个够。"
荷叶碗里的冰酪渐渐化了，红粉色的汁水顺着碗沿往下淌，在桌面上聚成小小的水洼。"我娘说，太奶奶年轻的时候，在苏州的园子里当厨娘。那时候园子里种了好大一片西瓜，每到夏天，她就给园子里的小姐们做西瓜冰酪。"少年的声音低了些，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小姐们爱穿月白色的纱裙，坐在葡萄架下吃冰酪，太奶奶就站在旁边，给她们续冰，听她们念诗。"
林小满取来块冰镇的西瓜，切成薄片摆在盘子里："吃块瓜吧，解解暑气。"她望着少年，"你太奶奶的手艺，你娘肯定学会了不少，等放了学，让她教你做冰酪，也算把这手艺传下去了。"
少年拿起一片西瓜，咬了一大口，甜汁顺着嘴角往下流："我娘说等我考完试，就教我。她说选西瓜得看瓜蒂，要那种刚摘下来，带着新鲜断口的，这样的瓜才新鲜。还说冻冰酪的时候，得隔半个时辰翻一次，不然冻出来的冰酪会有冰碴子，影响口感。"
日头渐渐往西斜了，巷子里开始有归家的脚步声。少年把最后一勺冰酪送进嘴里，将荷叶碗推到柜台上："林老板，您的冰酪和太奶奶做的真像，就是少了点桂花味。"他从书箱里拿出几枚铜钱放在柜台上，"等我考上县学，一定来您这儿，用太奶奶的铜模子做份莲花冰酪，到时候请您和阿香姐尝尝。"
林小满笑着点头："好啊，我等着。到时候咱们用新摘的西瓜，多加些薄荷汁，让你吃个痛快。"
少年挎着书箱走出铺子，蓝布短褂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巷口。阿香收拾着碗碟，忽然指着荷叶碗底叫道："小满姐你看，这冰酪化了的汁水，像不像太奶奶园子里的荷花？”
林小满低头看去，那红粉色的汁水在碗底晕开，真像朵含苞待放的荷花。她伸手摸了摸那枚铜模，冰凉的金属上似乎还带着少年太奶奶的温度。夕阳透过雕花窗棂照进来，在柜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那碗底的"荷花"在光影里轻轻晃动，像是在诉说着一个藏在西瓜甜香里的盛夏故事。
晚风从巷口吹进来，带着些微的凉意。林小满将铜模小心地收进木盒，忽然想起少年说的那句话——等考上县学，就用新收的头茬西瓜做一大碗冰酪。她抬头望向巷口，仿佛能看见许多年前，苏州园子里的葡萄架下，穿月白纱裙的小姐们正举着荷叶碗，笑着品尝那碗带着桂花甜香的西瓜冰酪，而厨娘站在一旁，眼里盛着整个盛夏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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