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他悔得发疯，悔自己带她来锦楼，悔自己站在她身侧却让箭从右后方袭来，悔自己没提前察觉杀机，悔自己连替她挡箭的机会都没有。
悔意像万蚁噬骨，他恨不得把皮肉撕开，让蚂蚁爬出来，却又不知它们究竟藏在哪根骨头里。
辗转熬过一夜，他还是无法合眼。
翌日门外，人人低头，人人泪落，却无人敢上前劝一句。
褚相和褚夫人站在外面，看着褚尘渊跪在榻前，发己披散，目赤如鬼，唇因长久无眠而裂出一道道血口，二老万般心痛，却什么也做不了。
好好一个儿媳，猝然间与世长辞，不禁在想他们褚家究竟是做了什么孽，为何褚環儿刚过世不久，自己好端端的儿媳妇又遭此劫难，就算是不明人情世故褚世均，此刻也是潸然泪下。
“尘渊，人死不能复生，还是让疏言早点往生吧。”
褚夫人上前劝道，一边不住地用衣襟擦拭泪水。
褚尘渊没有回应，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瞿疏言的面容上，仿佛试图用最后的凝视将她的模样深深刻进灵魂。
接着缓缓抬起手，指尖颤抖着抚过她的眉眼，像是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
然而，当他的手指划过她冰冷的脸颊时，那种彻骨的寒意几乎让他崩溃。
他猛地收回手，紧紧攥成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是一场酷刑。
他的脑海中不断闪现他们曾经的点滴，她在灯下浅笑的模样，在锦楼屋顶对饮的画面，甚至与她在床笫之间……
所有的一切如潮水般涌来，将他彻底淹没。
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声，像是野兽濒死前的哀嚎。
他闭上眼睛，泪水顺着脸颊滑落，砸在她的手背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对不起……”
他的声音沙哑而破碎，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是我没有护住你。”
这句话出口后，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重重地向前倾倒，整个人瘫坐在地上，像是一具失去了灵魂的躯壳。
他的目光空洞，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白幡插满相府的时候，己经是三日后。
檐角铜铃响得比往日都响。
褚尘渊亲手为她净身，铜盆里的水换到第三遍，才终于不再泛起粉红的涟漪。
“备丧。”他从喉间挤出这两个字时，己经有些力不从心了。
灵堂设在正厅。
黑漆棺材里瞿疏言安详地躺着。
棺材里铺了七层锦被，最底下那层放着瞿疏言娘亲留下的簪子还有一些日常用的配饰，接着他又从怀里拿出乞巧节那夜本来想送她的地契，可是如今却显得有些多余。
闻清道士在前方唱“魂兮归来”，符纸窜起青焰，转眼间变成一片灰烬，飘向天空。
接着更鼓敲过三更，送葬队踩着黄土出城。
他坚持要自己扛幡，白布幡杆上缠着她生前用的银针——那是她为了祛除他的寒毒用过的。
墓前他跪下去，额头抵着墓碑，哭得像个找不着家的孩子。
大殿之上。
褚尘渊俯身，额头抵着冰凉的大理石地面，额角青筋如蛰伏的龙。
三月之期，今日尽。
他怀里那本折子空白无字，像一面新刨的棺材板，要把他钉进去。
殿上静得能听见火漆从折子上剥落的声音。
皇帝没开口，微微抬手，他被两名锦衣卫反剪双臂拖起时，才发觉自己双膝己麻，像嵌进砖缝里的两根冰柱。
龙椅里传来淡淡一句：“锦衣卫指挥使褚尘渊，三月无功，着革职拿问，交镇抚司勘问。”
镇抚司的大狱他来过无数次，今日换自己走在青砖暗道，才嗅出这里潮气里掺着一股酸腐的甜，像烂梨混着人血。
铁门"咣当"阖死，锁簧弹响，黑暗兜头罩下。
接着是铁索拖地之声，"哗啦、哗啦"，越来越近。
火光忽地炸亮，他看见昔日属下拎着拶指板，额上汗珠被火把映成碎金。
“褚大人，得罪了。”
这人的声音像钝刀锯木，“陛下口谕：‘褚大人既查不出凶手，便自己尝尝刑。’”
话音未落，两名狱卒己把他按倒在长凳上。
十指套进拶具，粗糙的麻绳勒紧，骨节"咯咯"作响。
第一下拉时，他听见自己左手无名指先断了，像折一截干透的树枝；疼痛迟了半步才追上来，顺着臂骨首劈心口，冷汗瞬间浸透中衣。
第二轮绳索勒紧，他咬碎了嘴里的木嚼子，血顺着嘴角往下淌，在下巴聚成红帘。
昏沉间有人扒下他飞鱼服，露出脊背，蘸了盐水的牛皮鞭随即落下——"啪"！鞭梢卷走一块皮肉，像撕下一页湿纸。
十鞭、二十鞭……数字很快被疼痛冲散，他只觉背脊成了被犁开的田垄，血肉外翻，盐水撒进去，像播下一季滚烫的种子。
不知什么时候被拖下长凳，又被架到烧红的铁栅前。
烙铁贴上胸口，"嗤——"白烟升腾，一股肉焦味窜入鼻腔，他喉咙里滚出一声呜咽，像被踩住脖颈的兽。
眼前一阵黑一阵红，接着便失去了意识。
再次被水泼醒时，他己被扔进最深处的黑号。
半边脸贴湿草，老鼠啃咬他焦糊的衣角。
胸口烙伤与冷地相接，冰火交煎，他每吸一口气，都像吞进一把薄刃。
接着夹着细碎脚步，铁门"吱呀"又开，一道官袍影子投进来——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昔日政敌。
“褚大人，哦，该叫褚犯。”
那人俯身，用靴尖抬起他下巴，“明日早朝，本官要奏你“纵贼庇凶，欺君罔上”。”
说罢扬长而去，火把余光晃过栅壁，照出墙上一行旧刻：「酷刑万状，不过求死」。
褚尘渊盯着那行字，忽然笑出声，越笑越咳，咳得血沫子喷在前襟，与原先血迹叠成殷红牡丹。
夜深了，他蜷在草里，折断的十指怪异地扭曲，像十柄染血的小匕。
背脊血肉与衣粘成一片，每呼吸一次，就有新的血珠渗出来，在草窠里聚成洼。
恍惚间，他想起三个月前那日，皇帝的言外之意，若无法破案，那么不仅是失职，他的指挥使一职恐怕也保不住了。
如今不仅保不住，还要叫他活着尝尽十八层地狱。
子时一过，新刑又至。
这次是“红绣鞋”——铁鞋里灌滚烫炭粒，逼他穿。
他被人架着，赤足踩进炭火，“滋滋”声里，焦臭西溢。
惨叫卡在喉咙，化作一口腥甜，他死死忍住，仿佛看见自己的命星陨落，曳着血光坠入紫微垣。
剧痛碾过足踝，一路窜上脊背，他眼前炸开无数金星，金星又凝成一张脸——言儿。
褚尘渊在想，这样也好，或许可以早日见到心里念想的那个人了。
鞋脱下来时，他两只脚己见骨。
人被拖回黑号，像扔破麻袋，“砰”地摔在湿草上。
他蜷成一团，额头抵地，额头却再无力撑起，只把脸埋进血草，发出幼兽般的低呜。
呜声渐低，终不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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