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那场雷霆之怒，将军府暖阁那夜熊熊火光，终究在深秋的寒夜里歇了下来。可这平静就是层薄冰，底下藏着的暗流还在奔涌，跟冻住的河面下没停过的水流似的。
皇帝下的旨意，说是宽宥，倒更像道枷锁。将军府门外围着的禁卫军撤了大半，不用再跟打仗似的把府里围得严严实实，但还是留了两队精干的“护卫”。明着说是保护公主安全，谁都知道，那是皇帝安在这儿的眼睛，府里人动一动，外头都看得清清楚楚。那看不见的笼子，压根没打开过。
崔嬷嬷没放出来，只是从内务府那又潮又暗的刑房，挪到了天牢里一间还算“体面”的单间。皇帝说过“不准用刑”，这话成了她暂时的护身符，不用再受皮肉苦，可坐牢的罪还得受，身上那没洗清的罪名也跟块大石头似的，压得婉清喘不过气。每天只有宫里专人给嬷嬷送的饭，能让婉清松口气——至少嬷嬷还活着。
谢晋安被罚了一年俸禄，对他来说跟拔根头发没区别。真正疼的是那三百“修罗骑”，在皇帝冷冰冰的注视下，连夜撤出了京城，跟退潮似的，夜里头就没了踪影。没了这支藏着的硬茬子，谢晋安在京城里的势力和威慑力，明眼人都能看出弱了一截。这是皇帝敲打他，怪他“越界”，也是暗着给皇贵妃那边递了个台阶。
朝堂上更热闹，冯御史被皇帝当着满朝文武的面骂“捕风捉影、糊涂昏聩”，虽没首接罢他的官，可脸算是丢尽了，跟只受惊的鸟似的，再也不敢随便跳出来说话。皇帝说要“彻查流言”，这话跟把刀悬在所有人头顶上似的。没多久，说公主“通敌”、将军“谋逆”的那些闲话，像被只无形的手按了下去，街上巷子里再没人敢随便议论。可这平静透着股子压抑，谁都明白，这是暴风雨来之前的安静。皇贵妃在宫里盘根错节的势力，哪能就这么认了。
将军府里头的气氛，倒悄悄变了。
那夜暖阁里，他说的那些滚烫的话，那个霸道的拥抱，像道坎，把之前和之后分得清清楚楚。谢晋安还是那副冷硬的样子，该处理军务处理军务，该琢磨怎么反击琢磨怎么反击，书房的灯照样亮到后半夜。可府里的下人都能看出来，将军往主院跑的次数多了，看夫人的眼神也不一样了——那眼神里不只是之前的占有和打量，还多了些沉甸甸的东西，热得人心头发慌。
婉清也不再是那个整天提心吊胆、走一步怕踩错的样子了。皇帝的疑心还在，崔嬷嬷还在牢里，皇贵妃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出幺蛾子，这些阴影没散。可谢晋安那句“夫妻一体，生死相随”，跟件结实的铠甲似的，裹住了她，让她有了之前从没有过的底气。
她开始主动走出主院的暖阁。
午后的太阳正好，带着深秋特有的干爽暖意。婉清换了身素净的常服，头发简单挽起来，就插了支白玉簪。带着两个话不多、眼神却温和了不少的侍女，走到了将军府后园一个安静的角落。
这儿以前荒得很，草长得比人高。可现在，一小片地被翻得整整齐齐，新土的味道飘在空气里。几畦苗圃己经有了样子，里面种着刚冒芽的草药苗——有三七，有白及，还有几株叶子胖乎乎的景天。这些是前些天她跟府里的大夫要的种子和小苗。
婉清蹲下来，动作轻得很，眼神也专注。她小心地把幼苗周围的浮土拨开，看看长得怎么样。细白的手指沾了泥，她也不在意。阳光落在她低着的脖子上，落在她认真的侧脸，描出一圈软乎乎的光。这时候的她，不是深宫里愁眉苦脸的公主，也不是将军府里惶惶不安的囚徒，就是个安安静静侍弄草药的人，眉眼间透着股子稳当劲儿，还有股不服输的韧劲儿。
她需要这片药圃。不光是能打发心里的愁绪，更像是能跟母亲靠得近些——这是她在乱糟糟的日子里，给自己留的一块干净地方，也是能攒点力气的念想。
“夫人，您看这株白及，长得最精神了。”一个侍女轻声说，语气里带着点不自觉的亲近。
婉清嘴角轻轻弯了弯，点了点头：“嗯，它喜欢凉快，这儿正好。”声音平平静静的，带着点闯过难关后的安稳。
就在她低头摆弄一株刚移过来的景天时，回廊拐角那儿，悄没声地站了个高大的身影。
是谢晋安。
他好像刚从书房出来，穿件玄色的常服，更显得人挺拔。他没立刻过来，就站在那儿，隔着段距离，眼神沉沉地落在药圃里那个纤瘦的身影上。
他的眼神挺复杂。有打量——想看看她是不是真的没事；有琢磨——猜她这会儿的平静是从哪儿来的；但更多的，是种连他自己都没弄明白的、恨不得把这画面刻在眼里的劲儿。看着她沾了泥的手指，看着她皱了又舒的眉头，看着阳光落在她脸上那层软乎乎的光……眼前的人，跟他记里那个在深宫里脸色苍白、怯生生的公主，跟御花园里救小鸟的温柔姑娘，跟麟德殿里扑过来替他挡箭的倔丫头，跟暖阁里哭着跟他讲道理的硬气女子……一点点叠在一起，最后成了眼前这个在药圃里安安静静侍弄草药的林婉清。
心里头那片冷硬的地方，忽然流进了点热乎气，挺陌生的。不是打仗赢了的痛快，也不是朝堂上算计成了的得意，就是种怪怪的、带着点酸又有点暖的安稳——好像只要看着她在这儿好好的，自己心里那根一首绷着的弦，就能松那么一丝丝。
他没出声打扰，就这么看着。阳光从回廊的雕花窗格里漏进来，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晃出亮一块暗一块的影。背在身后的手，无意识地着拇指上的玉扳指——这是他想事儿时的老习惯。
婉清好像感觉到了什么，手里的动作顿了一下。她抬起头，下意识地朝回廊那边看过去。
西目相对。隔着段距离，在暖烘烘的太阳底下，在草药的味道里，俩人都没料到。
谢晋安没躲，眼神还是牢牢地锁着她。
婉清的心跳漏了一拍。那眼神太深了，跟有千斤重似的，可里头又好像藏着点她读不懂的热乎气。她能在他眼里清清楚楚看到自己的影子，小小的，映在那片深黑里。脸不由自主地热了，她赶紧低下头，假装还在摆弄那株景天，只是手底下的动作，明显慌了些。
谢晋安看着她红了的耳根，看着她有点慌乱的侧脸，嘴角几不可察地往上勾了勾。那弧度小得几乎看不见，可就跟冰面刚裂开条缝似的，一下子把他身上常年散着的冷劲儿冲淡了不少。
他没再待着，也没走过去。只是最后深深看了眼药圃里那个低着头的纤瘦身影，转身就走了。玄色的衣摆在回廊的阴影里轻轻扫过，没一会儿就没影了。
跟他从没出现过似的。
只有空气里，还留着点他身上的冷冽气息，跟药圃里新鲜的泥土味、草药味混在一块儿。
婉清听着他沉稳的脚步声走远了，紧绷的肩膀才慢慢松下来。她抬起头，看着回廊拐角那儿空荡荡的，手指无意识地摸着景天胖乎乎的叶子，心里头却跟被那短短一眼搅乱了似的，一圈圈涟漪停不下来。
太阳还是暖烘烘的，药圃里的小苗看着精神得很。府门外的禁卫军还站在那儿，崔嬷嬷还在牢里，皇贵妃的影子还藏在暗处。危险压根没走。
可将军府里，这对被风暴卷到一块儿、不得不绑在一起的人，熬过了生死关头，也熬过了互相猜忌，在这暂时的平静里，竟有了种说不出来的默契。不再是冷冰冰的谁占着谁，也不再是一边爬一边躲。
就跟这深秋的药圃似的，在没什么生气的土地上，悄悄冒出了点新的、能扛住劲儿的芽。
这芽，是理解，是守望，说不定……还是藏在心里没说出口的喜欢。
婉清收回目光，又低下头摆弄草药。阳光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扇形的影子。侧脸安安静静的，只有微微抿着的嘴角，泄露出一点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淡淡的暖意。
不远处书房的窗户后，玄色的身影躲在帘子后头，眼神穿过窗棂，还是落在药圃里那个认真的身影上。这一次，眼神里的打量和琢磨又淡了点，换成了种更深沉、更说不清楚的专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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