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主院的书房，像是风暴里唯一能稳住神的地方。深秋的冷风被厚重的门挡在外头，屋里只剩烛火偶尔“噼啪”一声响，还有墨锭在砚台上磨出的沙沙声，规律又静气。
谢晋安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穿件玄色常服，脸色瞧着更冷了。面前摊着北境送来的加急军报，烛光在他深黑的眼睛里跳，能看出他心里正琢磨着要紧事。北狄新头领野心不小，边境总不消停，隐隐有要开战的意思。他细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敲着光滑的案面，“笃笃”声闷着，这是他想战局时的老毛病。
书房角落，婉清坐在铺了软垫的酸枝木小几旁。几上摆着好松烟墨、澄泥砚，还有一沓素白纸。她微微低着头，露出段白净细弱的脖子，头发上那支简单的白玉簪，在烛光下泛着温吞的光。她正专心研墨。
墨锭在她手里转得稳，力道也匀。深黑的墨汁在砚台里慢慢晕开，像化不开的夜，还飘着股清清爽爽的松香。她动作不快不慢，带着种天生的稳当劲儿，倒不像是在伺候人，更像是在跟自己的心思较劲。墨汁渐渐稠了，亮得能照见人。
她偶尔抬眼，目光会轻轻扫过书案后那个皱着眉的人。他拧着的眉头、抿紧的薄唇，还有浑身散出来的那股子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冷劲儿，都让她明白，边境的事有多急，他肩上的担子有多沉。
她想起那夜暖阁里他说的那些热乎话，想起他眼里藏着的那些说不清的情绪，也想起为了崔嬷嬷、为了她娘的事，他在朝堂上、在暗地里扛的那些压力，费的那些心思。心里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混着感激、担心，还有点连自己都没敢细想的…心疼。
她研墨的动作更专心了，仿佛要把这些没说出口的心思，都揉进这方小小的砚台里。
书房里静得很。只有磨墨的沙沙声、烛火的噼啪声，还有谢晋安手指偶尔敲桌子的笃笃声。两种不一样的声音掺在一块儿，倒奇异地透着股安稳劲儿。
不知过了多久。
谢晋安像是把最急的军务处理完了，皱着的眉头松了点。他放下红笔，身子往后靠了靠，闭着眼揉了揉眉心，脸上露出点藏不住的泪。
可就在这时，他放在书案边的茶杯，被他往后靠的胳膊肘不小心碰了一下！
“啪嚓！”
清脆的碎裂声一下子打破了书房的静！
青瓷杯子摔在硬邦邦的金砖地上，瞬间裂成了好几瓣！滚烫的茶水溅得到处都是，冒着白气，在地上很快洇出一大片深色的印子，几片碧绿的茶叶也跟着散在碎片旁边，瞧着狼狈得很。
婉清被这突然的声响吓了一跳，手里的墨锭差点掉下来！她猛地抬头，朝书案那边看去。
谢晋安也一下子睁开眼，盯着地上的狼藉，眉头习惯性地皱了起来，眼里闪过点被打扰的不痛快，还有那股子惯有的冷硬。
几乎是下意识的，婉清放下墨锭就站了起来。她没叫侍女，而是快步走到书案旁，蹲下身收拾那些碎瓷和茶水。
她动作轻，也小心。先拿旁边干净的布巾把滚烫的茶水吸掉，怕烫着自己，也怕水渍弄脏地毯。然后才一点点地捡那些锋利的碎瓷片，手指细白，动作却稳得很，倒像是在拾掇什么贵重东西，而不是一堆没用的碎片。
谢晋安坐在书案后，低头看着她。
看着她微微垂着的、安安静静的侧脸，看着她专注又轻柔的动作，看着她细瘦的手指在冰凉的碎瓷间来回，小心地避开那些尖边。烛光落在她乌黑的头顶，描出一圈软乎乎的边。她身上带着点淡淡的草药香，混着女儿家的气息，若有若无地飘在满是墨香和冷劲儿的书房里。
她收拾得很仔细，连最小的碎片都没落下。最后用干净布巾把地面擦得干干净净，连点水渍和茶印都没剩。做完这些，她才站起来，把裹着碎瓷的布巾先放在一边，打算等会儿再处理。
从头到尾，她没说一句话，安静得像没在这儿似的。
谢晋安的目光，一首粘在她身上。那眼神深得很，也杂得很，不再是之前的打量、琢磨，而是种更沉、更说不清楚的专注。他看着她在自己的地盘上，这么自然地做着这些琐碎事，这么用心地收拾他不小心弄出来的烂摊子。
心里头那片冷硬的地方，忽然冒出点不一样的感觉。温温的，软软的，还带着点说不清的酸，一下子把刚才被打扰的不痛快，还有边境军情带来的沉劲儿都冲散了。好像这一地的狼藉，还有她安安静静的收拾，比任何打胜仗的消息都更能碰着他心里那根好久没动过的弦。
他想起那封写得满是眼泪的陈情书，想起她扑过来替他挡毒箭的样子，想起暖阁里她笨手笨脚给他上药时，自己跳得厉害的心跳，还想起药圃里阳光下她专心侍弄草药的侧脸……
好多画面在这会儿凑到了一块儿。
就在婉清收拾完，准备退回到自己位置的时候。
一个低沉又有点哑的声音，在静悄悄的书房里响了起来。
声音不大，甚至带着点藏不住的犹豫和生涩。
“多谢。”
谢晋安开口了。
他还坐在书案后，目光沉沉地落在婉清发愣的脸上。这两个字，好像费了他挺大的劲才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点战场上拼杀后的粗粝感，却没了平时的冷硬和命令的口气，只剩下最实在、最笨拙的…真心。
婉清彻底愣住了。
她不敢相信地看着谢晋安，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多谢？他在跟她说话？他在…道谢？就为了一杯打翻的茶？
这也太离谱了！这个霸道、冷硬、习惯了什么都由他说了算的“修罗王”，这个连关心人都带着命令味儿的男人，竟然会跟她说“多谢”？还是为了这么点小事？
真惊像潮水似的一下子把她裹住了！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一股热流瞬间涌到眼眶，鼻子也酸了。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能首勾勾地看着他。
谢晋安好像也被自己这突然的道谢弄得有点不自在。他迎着她震惊的目光，深黑的眼睛里，清清楚楚地晃着复杂的情绪——有少见的局促，有点别扭，但更多的，是一种坦坦荡荡的、没掺假的认真。
他没移开目光，也没解释什么。就那么看着她，用眼神悄悄说着这两个字的分量。
书房里又静了下来。
可这次的静，跟之前的安稳不一样，而是飘着股微妙的、让人心跳加速的热乎气。烛火在他俩之间跳着，把两人对视的影子投在墙上。
婉清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这会儿却明明白白映着自己惊愕样子的眼睛，看着他眼里那份笨拙却格外真心的意思，心里头那圈涟漪一下子变大了，成了翻涌的浪！
所有的震惊、委屈、发酸的情绪，都在这两个字和他专注的目光里，化成一股滚烫的热流，一下子冲开了她最后一道心防。她感觉自己的脸在不受控制地发烫，眼眶也热了，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溢出来。
她赶紧低下头，藏住快要绷不住的情绪，声音轻得像蚊子叫，还带着点没藏住的颤：“将军…您太客气了。”
说完，她几乎是逃着似的，快步退回到自己的小几旁，重新拿起墨锭，低着头使劲儿磨了起来。只是动作明显慌了，墨汁溅出来些，沾在了她素白的指尖上。
谢晋安看着她微微发红的耳根，还有那有点慌乱的动作，冷硬的嘴角，极慢、极轻地往上勾了勾。这弧度比上次在药圃回廊时清楚多了，虽然还是一闪而过，却像太阳破开了厚冰，一下子把他冷着脸的眉眼照亮了。
他没再说话，目光却在她身上停了好久。看着她沾了墨汁的细白手指，看着她微微发颤的肩膀，看着烛光下她低着头、泛着软光的侧脸。
然后，他才把目光重新移回桌上的军报。只是这次，皱着的眉头好像又松了点，敲桌子的手指也停了下来。书房里，又只剩下磨墨的沙沙声和烛火的噼啪声。
可空气里，那股子悄悄流着的热乎气，却好久都没散。
“多谢。”这两个字，像扔在心湖里的石子，在他俩之间漾开的圈圈涟漪，比那杯打翻的茶，要深得多，远得多。
它捅破了那层看不见的隔膜。让那些悄悄长起来的心思，第一次有了清清楚楚的回应。
婉清使劲儿磨着墨，心却跳得跟打鼓似的。指尖沾着的墨汁有点凉，可一点也压不住脸上的热，还有心口的慌。
书房窗外，深秋的风还在呼呼地刮。可书房里，两颗心之间的距离，却在这笨拙又真心的两个字里，悄悄近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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