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爷的竹筐还在院角晃悠,红鲤拓片被晚风掀起边角,像尾活鱼在晾衣绳上摆尾。河边豚把新拓的鲤鱼图小心卷成筒,竹刀削的纸筒边缘泛着青,是按水上飞手札里的法子做的——"卷拓片得留三分空,好让墨气透出来,不然闷久了会发灰"。他指尖捻着纸筒的缝隙,能感觉到风从里面穿过去,带着鲤鱼拓的墨香,混着院角桐树的清苦气。
"明儿一早给王大爷送鱼篓去。"江湖霞抱着石斑鱼拓往竹楼走,拓片上的黄泥印被她用清水洇成了浅褐,倒像石斑鱼天生的花纹,比原先的墨点更鲜活。她的布鞋踩在青石板上,带起的风卷着桐油味,"他说要在鱼篓沿刻朵芦苇花,跟你阿爸当年刻的一样。还记得不?你阿爸刻的那朵,花瓣歪歪扭扭的,被他说成'风刮过的样子'。"
河边豚摸了摸怀里的纸筒,鲤鱼拓的墨香混着竹青的气息漫开来。"记得提醒我带刻刀。"他望着院墙上的爬山虎,叶片上的露水正往下滴,落在去年水上飞刻的歪歪扭扭的鱼形刻痕里,积成小小的水洼,"王大爷说那鱼篓要装新收的梅子酒,得刻得牢实些,别让酒香漏了。"
狗剩突然从柴房钻出来,手里举着个破鱼篓,篾条断了三根,底上还破了个洞。月光从破洞里漏下来,在地上晃成个银圈,随着少年的动作转来转去,像条游来游去的小鱼。"这是阿飞哥当年编的!"少年举着鱼篓转圈,破洞漏下的月光在地上晃成银圈,"我在柴房角落找着的,堆在柴火下面,上面还压着把锈了的柴刀呢!里面还有半片鱼拓!"
众人凑过去看,借着月光,果然见鱼篓底层粘着半张拓片,只剩鱼尾的一角,墨色淡得快要看不清,像是被水汽浸了多年,但旁边却有行小字,用的是极细的炭笔,依稀能辨认出:"庚子年小满,漏了三条鲫鱼,被霞丫头骂"。江湖霞的脸腾地红了,伸手去抢鱼篓,"死小子别瞎嚷嚷!"
拉扯间,鱼篓底的破洞勾住了狗剩的衣角,"刺啦"一声撕开个小口。少年"哎哟"一声,却只顾着护鱼篓,把破洞捂得紧紧的,"这是宝贝!比我的石斑鱼拓金贵!破了就补,补不好也得留着!"
钱九扶着腰走过来,他今晚的腰似乎比往常更沉些,每走一步都要往腰后按一下。借着月光端详鱼篓的篾条纹路,他的指尖划过断篾的茬口,那里的竹纤维还带着点黄,是当年没处理干净的竹青。"确实是他的手艺,"钱九的声音带着点笃定,"你看这篾条的编法,正七反三,编到第七圈故意松了半分,说是'给鱼留口气,别闷死了'。"他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在月光里像圈涟漪,"当年他就用这鱼篓装过老鲶鱼的崽,说是要带到上游放了,结果漏了一路,小鱼苗掉在河滩上,他追得满河滩跑,鞋都跑丢了一只,还是我给他捡回来的。"
沈文远从屋里提来盏油灯,玻璃罩上蒙着层薄灰,他用袖口擦了擦,灯芯爆出的火星落在鱼篓上,照亮了篾条间缠着的细麻线——是红色的,跟河边豚腕上的红绳一个色系,只是更旧些,红得发暗,像浸过多年的夕阳。"这麻线是霞丫头给的吧?"沈文远指着线头上的梅花结,那结打得松松垮垮,却透着股认真劲,"你编东西总爱打这种结,说'梅花耐活,结也结实'。"
江湖霞的指尖抚过红麻线,忽然没了声响。油灯的光晕里,她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像两片停着的蝶翼。"那年我十三,"她声音轻得像月光落在水面,"给他送新麻线,是我娘刚纺的,红得发亮。他说要编个最大的鱼篓,装下整条青溪河的鱼,还要把最肥的那条留给我熬汤。"说到最后几个字,她的声音有点发颤,像被风刮得晃了晃。
狗剩突然把破鱼篓扣在头上,像戴了顶歪帽子,破洞正好对着眼睛,往外看时,整个世界都镶了圈竹篾的框。"我要学编鱼篓!"他举着油灯往柴房跑,油灯的光在他身后拖出长长的影,"柴房里还有竹篾!阿飞哥的手札里有编法图!"少年的脚步声撞在木柱上,惊得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落在钱九的肩头,像撒了把碎银。
河边豚捡起地上的半片拓片,借着灯光辨认墨痕。鱼尾的弧度里藏着个极小的"飞"字,刻在拓片的纤维里,得迎着光才能看见,像颗藏在石头缝里的星。"他总爱藏这些小记号。"他想起今早王大爷说的,水上飞在镇政府墙上的草鱼拓背面,用朱砂点了个星子,说是"给看懂的人留个念想"。当时他还笑,谁会翻到背面去看,现在才明白,有些念想,本就不是给所有人看的。
钱九把破鱼篓小心放进竹篮,往里面垫了层艾草,是下午刚从河滩割的,还带着水汽的凉。"明儿修修还能用,"他摸了摸后腰的伤,动作比往常轻,像是怕碰疼了什么,"装装鱼食正好,老鲶鱼的崽说不定爱这味儿。当年阿飞就爱往鱼篓里塞艾草,说'驱虫,还能让鱼闻着家的味'。"
沈文远往油灯里添了点煤油,灯芯"噼啪"跳了跳,把众人的影子在墙上拉得更长。"我去劈几根新竹,"他往柴房走,竹刀别在腰后,刀鞘上的红绳晃了晃,"明儿跟狗剩一起学编鱼篓,按阿飞的法子。他编鱼篓总说'竹要青,水要净,人心要诚',当年我总笑他酸,现在才觉得,编东西跟过日子一样,得有那股劲。"
江湖霞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往竹楼跑,布鞋踩在楼梯上发出"咚咚"的响。片刻后她捧着个樟木箱下来,箱子上了铜锁,锁上刻着朵小小的莲花。她打开锁时,"咔哒"一声轻响,箱子里飘出股樟脑香,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几个鱼篓,个个编得紧实,篾条间都缠着红麻线,只是麻线的红色深浅不一,显然是不同年份编的。"这些年编的,"她声音有点发颤,手指拂过最上面那个鱼篓的沿,那里磨得发亮,"总觉得他会回来用......编到第七圈时,也总松半分,跟他当年一样。"
河边豚拿起最小的那个鱼篓,只有巴掌大,篓沿刻着朵极小的芦苇花,花瓣上还留着刀痕,歪歪扭扭的,像刚学走路的孩子画的。"这个能装拓片。"他把卷好的鲤鱼拓放进去,大小正好,拓片的纸筒在里面轻轻晃,"比纸筒透气,还不怕压。"
狗剩从柴房抱来堆竹篾,青黄相间的篾条在月光下泛着光,他把竹篾往地上一放,拿起根最首的,学着手札里的样子往膝盖上压,想把竹篾压弯。"哎哟!"竹篾没弯,倒弹得他膝盖生疼,少年却咧着嘴笑,"阿飞哥说'编鱼篓得先跟竹篾交朋友,它才听你的',果然没错!"
江湖霞走过去,握住他的手调整角度,指尖带着点薄茧,是常年做活磨出来的。"左手捏住主篾,右手绕的时候要松半分,"她的声音带着笑意,像风拂过芦苇,"就像阿飞说的,得给竹篾留口气,也给自个儿留余地。你看这篾条,你越使劲压,它越硬,顺着它的劲,反倒能弯出好看的弧度。"
油灯的光晕在地上晃,五个人的影子叠在竹篾上,像幅流动的剪影。钱九坐在竹凳上,手里拿着细麻绳,正把破鱼篓的断篾一根根接起来,他的动作慢,却稳,每绕一圈麻绳,都要往竹篾上呵口气,说是"让竹篾软和点";沈文远在劈新篾,竹刀落下的声音又轻又稳,他总在劈到竹节处停一停,说"得等竹汁渗出来点,不然容易裂";狗剩的笑声混着篾条断裂的轻响,他编到第三圈就乱了套,却不肯拆,说"这是我的鱼篓,就得有我的样子";江湖霞的红麻线在指间转,像条会跳的鱼,她给狗剩的鱼篓补漏时,特意在破洞处编了朵小芦花,说"漏就漏点,反正装的是念想,漏不掉";河边豚往小个鱼篓里垫拓片,忽然发现那半片鱼尾拓,正好能拼上鲤鱼拓的缺角,墨色深浅竟也差不离,像是多年前就说好的。
月光漫过竹楼的飞檐,落在院角的老梅树上。去年水上飞在树干刻的身高线还在,一道一道往上排,最上面那道旁边歪歪扭扭写着"霞丫头比我矮半个头",后面还画了个吐舌头的鬼脸。此刻江湖霞站过去比了比,头顶正好超过最上面那道刻线半寸。她伸手摸了摸刻痕,树皮的粗糙蹭着指尖,忽然笑出声,像落了串银铃,惊得树上的夜鸟扑棱棱飞起来,翅膀带起的风卷着梅花香,落在众人的肩头。
狗剩的第一个鱼篓终于编好了,歪歪扭扭像个圆筐,底上没留洞,却故意松了第七圈的篾条,说"这是阿飞哥的规矩"。他举着鱼篓往月光里送,篾条间的缝隙漏下的光,在地上拼出条银闪闪的鱼,忽明忽暗的,像活了过来。"你们看!像不像老鲶鱼!"少年的声音里满是得意,惊得远处的河滩传来"哗啦"一声,像是老鲶鱼真的应了声。
河边豚把装着拓片的小鱼篓挂在竹楼的檐角,风过时,篾条碰撞发出细碎的响,像水上飞在哼那不成调的《浪里谣》。他忽然觉得,那些藏在鱼篓里的红麻线、刻痕、半片拓片,还有此刻每个人手里的竹篾,都是青溪河的鱼变的,顺着水流,游进了他们的日子里,永远也不会走了。就像这竹楼的月光,这柴房的竹香,这破鱼篓里的旧拓片,早就在时光里扎了根,发了芽,开出了花。
远处传来老鲶鱼摆尾的轻响,像是在应和檐角的鱼篓声。狗剩的笑声、江湖霞的教导声、竹刀削篾的轻响,渐渐融进月光里,像首没唱完的渔歌,随着青溪河的水,慢慢淌向天亮的地方。河面上的雾气开始升了,像层薄纱,罩着这满院的竹香、墨香、还有那藏在鱼篓里的,沉甸甸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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