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仓的新米发下去第三日,万川城西的贫民窟里终于响起了久违的喧嚣。十几个汉子赤着胳膊挥锄头,将坑洼里的积水舀进木桶,浑浊的水花溅在青石板上,映出头顶渐亮的天光。李老西古铜色的脊梁上淌着汗,手里的夯锤抡得呼呼作响,每一下都稳稳砸在新填的碎石上,发出"砰砰"的闷响,像是在敲碎积郁多年的憋屈。
"河大人,这碎石得过筛子!"徐方贵蹲在路边,捻起一块棱角锋利的碎石子,眉头拧成个疙瘩,"前日那场雨您忘了?没筛过的石子混着烂泥,过几日准陷成泥塘。"他粗布褂子的袖口沾着黄泥,怀里却小心翼翼揣着张糙纸草图,炭笔勾勒的线条歪歪扭扭,却把每条巷子的拐角都标得清清楚楚,"我让人去后山请了石匠,他们带了筛子和錾子,能把石头凿成细沙,混着黏土夯结实,保准比青砖还耐磨。"
河边豚卷着裤脚站在泥地里,裤管上沾着的泥点像缀了串黑珍珠。他接过徐方贵手里的草图,指尖划过"贫民窟主干道"几个字,忽然指着远处几间歪歪扭扭的棚屋:"徐先生你看,这条路得拓到三丈宽,"他用铁锹在地上画了道长线,"板车能并排过两辆才行——上月张屠户家的猪要出栏,三个人才抬得动,要是路宽了,一辆板车就够了。"
"早想到了。"徐方贵从帆布包里又掏出张图纸,上面用朱砂画了几道斜线,"让石匠顺带凿些青石板,铺在最窄的巷子里。那些巷子宽不过五尺,雨天能滑得人摔跤,铺了石板,就算穿布鞋也稳当。"他忽然压低声音,指了指草图角落,"还有那三间快塌的草房,得先拆了重盖。我问过老木匠,用黄泥混着稻草夯墙,再糊上两层石灰,比土坯房结实三倍,还能防耗子。"
正说着,张老栓家的妇人端着瓦罐从巷口探出头,粗布头巾裹着半旧的发髻,瓦罐沿儿冒着白汽,把她眼角的细纹蒸得愈发清晰。"大人,歇会儿吧。"她把瓦罐往石头上一放,揭开盖子的瞬间,米香混着枣香漫了开来,"新米熬的,放了几颗蜜枣,甜津津的。"她说话时总低着头,可今天声音亮堂了些,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前儿领的米,够吃半个月了,娃说想给您磕个头......"
河边豚接过粗瓷碗,米粥稠得能立住筷子,蜜枣的甜香钻进鼻腔时,忽然瞥见不远处的老槐树下,那个前几日啃树皮的孩子正蹲在地上画着什么。孩子手里攥着根烧焦的木棍,地上的土被划得乱七八糟,却能看出是座歪歪扭扭的房子,旁边画着三个小人,大概是张老栓一家三口——那个被疾病夺走的男人,此刻在孩子的画里,正举着根比人还高的锄头。
"想爹娘了?"河边豚蹲下来时,裤脚沾的泥块"啪嗒"掉在地上。孩子点点头,又赶紧摇摇头,小手把木棍攥得发白:"李婶说,爹娘去云彩上面了,等我长高了就下来。"他指着画里的房子,眼里闪着光,"河大人,这房子能盖起来吗?像县衙那样有瓦的。"
"能。"河边豚拿过木棍,在旁边画了个带烟囱的大房子,烟囱里还飘着三缕歪歪扭扭的烟,"不仅盖瓦屋,还让你有新衣服穿,白米饭管够,"他顿了顿,指着远处正在铺路的汉子们,"看见没?等路修好了,就把土地庙改成学堂,请个先生教你们念书,认告示上的字,算粮仓里的账。"
孩子的眼睛突然亮得像落了星星:"真的?就像戏文里那样,先生拿着戒尺教我们念'人之初'?"周围的汉子们听见了,都停下手里的活计,有个豁了牙的老汉笑得首咳嗽:"俺家那俩娃要是还在,也能去念书了......"李老西抡起夯锤,故意把声音喊得震天响:"河大人说了,不要学费!笔墨纸砚都由县衙出!"
人群里爆发出叫好声,夯锤落得更带劲了,锄头挖得更快了,连张婆婆都提着茶壶,颤巍巍地在路边摆起摊子,粗瓷碗摆了一溜,给路过的汉子们续水。"喝口凉的!"她掀开粗布罩子,里面是泡着薄荷的凉茶,"前儿领的薄荷糖,我砸了几块放进去,败火!"
修到贫民窟中段时,锄头声突然停了。有户人家的猪圈占了半条路,石头垒的墙歪歪斜斜,把原本就窄的路堵得只剩尺宽,墙根淌着的猪粪在地上积成滩,苍蝇嗡嗡地绕着飞。户主是个瘸腿老汉,拄着根磨得发亮的枣木拐,叉着腰站在猪圈前,浑浊的眼睛瞪得溜圆:"这是俺家的地!当年周显收了俺两斗新米,拍着胸脯说让俺在这儿盖猪圈!你们这些当官的,说话不算数!"
徐方贵赶紧上前,褂子上的泥点蹭到老汉胳膊上也没顾上:"老哥,您看这路通了,您家买猪崽、卖猪肉都能过板车,不用再请人抬了,多方便?"
"方便个屁!"老汉往地上啐了口,拐棍往地上一顿,"周显收了米还没两年就被抓了!你们现在来拆猪圈,明年是不是要拆俺的床?"他声音发颤,却死死盯着猪圈门,那扇用麻绳捆着的木门上,还留着他去年刻的记号——三个歪歪扭扭的"正"字,是记着卖猪崽的日子。
河边豚没说话,先走到猪圈旁看了看。三头肥猪正哼哼唧唧地拱着石槽,槽沿缺了个角,猪食混着泥水淌到地上。墙根有个塌了的缺口,露出里面朽坏的木柱,看起来风一吹就要倒。"老哥,"他指着缺口,"这墙再不修,万一塌了砸着猪咋办?"他让李老西从工具筐里拿出块青石,"你看这石头,石匠刚凿的,硬得很。咱们帮你把墙往后挪三尺,用这青石垒,比现在结实十倍,再给你凿个新猪槽,整块青石的,猪拱不坏。"
老汉盯着青石看了半晌,喉结动了动。他的拐棍头磨得发亮,想必拄了许多年,此刻却轻轻敲了敲地面:"真......真给俺凿新猪槽?"
"现在就凿。"河边豚朝石匠喊了声,两个光着膀子的石匠立刻搬来錾子,蹲在路边"叮叮当当"凿了起来。火星溅在泥地上,老汉的眼睛也跟着亮起来,忽然叹了口气:"罢了罢了,俺也不是不讲理的人。路通了,娃们上学也方便......"
拆猪圈时,老汉拄着拐在旁边看着,忽然喊住李老西:"慢着!那根木梁还能用!"他瘸着腿过去,小心翼翼把根黢黑的木梁抱出来,"这是俺家娃小时候爬过的,留着搭个鸡窝......"李老西赶紧接过来,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泥:"保管给您留着,搭鸡窝够结实。"
太阳爬到头顶时,主干道己经铺好了一半。混着黏土的碎石被夯得平平整整,踩上去稳稳的,连最挑剔的石匠都点头:"这土好,含沙量正好,下雨不陷,天旱不裂。"徐方贵让人在路边插了些木牌,是用修路剩下的边角料做的,上面写着"小心地滑",字是河边豚写的,笔锋虽不算好,却一笔一划很工整。
"河大人,你看那边。"徐方贵忽然指着贫民窟入口,张婆婆的茶摊不知何时摆了起来,粗布棚子下,她正给个年轻石匠递水碗,石匠红着脸接过,碗沿碰着牙齿"叮叮"响。"这路还没通,人心先通了。"徐方贵笑起来,眼角的皱纹挤成朵花,"我早上还看见王寡妇在拆自家篱笆,说要挪开两尺,让路更宽些。"
河边豚望着那抹晃动的白发,突然想起水上飞临走时说的:"当官不用耍威风,把脚下的路铺平了,百姓自然跟着你走。"他摸了摸腰间的玉佩,是块普通的青玉,上面刻着"守正"二字,此刻被体温焐得温热,熨帖着心里的褶皱。
回到县衙时,暮色己经漫过青溪河。水上胭托人送来个蓝布包,针脚歪歪扭扭,像是初学针线的人缝的。打开一看,是双新纳的鞋垫,米白色的粗布上,用靛蓝线绣着片芦苇荡,芦苇丛里藏着条小鱼,针脚细密得像撒在地上的星子。附的纸条上,字写得东倒西歪:"路远,垫着稳。"
他把鞋垫塞进鞋里,走在青砖地上,果然觉得脚下踏实了不少。窗外的月光爬上案头,照亮了摊开的图纸——是明天要修的巷道路线,徐方贵用红笔圈出了几处该栽树的地方,旁边注着"柳树,耐旱,春可挡沙"。河边豚拿起笔,在图纸的角落里画了条小鱼,鱼嘴里叼着片柳叶,像是在笑着往远处游。
远处传来打更人的梆子声,"笃笃笃",敲得很稳。河边豚知道,这万川的路,不光是脚下的碎石路,还有百姓心里的路,都得一步一步修,慢慢修。就像青溪河的水,绕再多弯,遇再多礁石,最终还是会奔向大江,奔向更宽的天地。
他吹灭油灯,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图纸上投下格子状的光影。那些未干的墨迹里,仿佛能听见明日的锄头声、石匠的錾子声,还有孩子们念书的声音——那些声音混在一起,像支粗糙却热闹的歌,正慢慢填满万川的每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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