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法堂的石阶永远潮湿。林默数着台阶上的青苔，从山门到议事厅共九百七十三级，每一级都见证着无数家庭的悲欢离合。他的指甲缝里还嵌着女儿襦裙的丝线——藕荷色，像被雨水泡烂的荷花瓣。
三天前，他抱着小霜走过这些石阶时，她还在他怀里发抖，"爹爹，这里好冷"。现在他独自走上来，每一步都沉重如山。
"林道友，请坐。"丹辰子长老温和地示意他坐下，亲自为他倒了一盏清茶，"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作为父亲，这种痛苦是常人难以承受的。"
林默握着茶盏的手在颤抖。他想要开口抗争，想要质问，想要咆哮，但面对这位筑基后期的长老，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哽咽。
"长老，我...我想申请重新测试。"林默的声音沙哑，"也许是测骨台出了差错，小霜她...她只是个普通的孩子。"
丹辰子叹了口气，眼中流露出真诚的同情："林道友，我何尝不希望如此。但天道无私，测骨台从未出错。"他轻抚着茶盏，"我也有女儿，我能体会你的心情。"
林默盯着茶盏里自己的倒影。他今年西十二岁，眼角己经有了细纹，但此刻在茶水里，他的脸扭曲得像被揉皱的纸。三天前，他还是那个会在女儿生辰时偷偷下山买糖葫芦的父亲。
"长老，我愿意用我的命换小霜的命。"林默突然跪下，"我修炼了二十年，一身修为全部献给宗门，只求放过小霜。"
丹辰子轻轻摇头，眼中满是无奈："林道友，你以为我们不想这样做吗？但护界仪礼需要的是纯阴之体，必须是未经人事的少女。这是天道法则，不是人力可以改变的。"
"那...那我去求其他长老，求掌门！"林默的声音带着绝望，"我可以做任何事，只要..."
"林道友。"丹辰子的声音更加温和，"你觉得这个决定是我一个人做的吗？这是宗门高层经过深思熟虑的决定，是为了整个修真界的安危。"他停顿了一下，"张老三当初也是这样求过的。"
画面切换。张老三跪在祠堂里，把灵石供在祖宗牌位前，脸上的皱纹里盛满了笑。他的小儿子穿着崭新的内门弟子服，正在练武场上挥剑。剑光如匹练，斩断的不只是落叶，还有他姐姐的未来。
"李铁匠家的丫头，"丹辰子又换了一幅画面，"前年被选中的。"这次是个更小的女孩，在阵法里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她爹用补偿的灵石开了间法器铺子，现在成了外门最红火的店铺。"画面里，李铁匠正在给新弟子打造飞剑，叮叮当当的敲打声里，他哼着小曲。
林默的指甲掐进了掌心，又是这个老毛病。他想起小霜五岁那年发高烧，他抱着她走了三十里山路去找郎中——那时候他还有剑，还有撕开夜幕的速度。小丫头烧得迷迷糊糊，脸红得像个小苹果，还用滚烫的小手给他擦汗："爹爹不哭，小霜不疼。"现在这句话在他耳边回响，像锯子在磨他的神经。
"林道友是聪明人。"丹辰子收起光幕，茶汤的热气在两人之间形成一道模糊的屏障。"一个人的痛苦，和十万人的生存，孰轻孰重？"老人从袖中取出一块玉简。"这是往届供体家属的联名感谢信。他们都感谢宗门给了他们改变命运的机会。"
林默的视线落在玉简上。那些名字他大多认识——都是这些年"自愿奉献"的家属。他们现在住着更好的房子，穿着更好的法衣，连走路时腰杆都挺得更首了。他们的痛苦被时间冲淡了，剩下的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小霜会疼吗？"林默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不会。"丹辰子给他续上茶。"仪式开始时，她会先进入幻境。在幻境里，她是拯救宗门的圣女，所有人都爱她、感激她。"老人的声音带着蛊惑。"等她醒来时，己经功德圆满了。"
林默想起小霜十二岁那年，第一次引气入体成功。小丫头兴奋得整夜没睡，拉着他讲修炼有多神奇。她说要变得很强很强，强到可以保护爹爹不被坏人欺负。
现在，她要用自己的命去保护那些从未谋面的"十万修士"。
"如果我拒绝..."林默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丹辰子笑了。他挥手展开另一道光幕——是林默住的那条巷子。画面里，街坊邻居们正在议论："听说林默的女儿被选中了？""活该，平时装什么清高...""说不定早就和执法堂串通好了..."
林默认出了那些声音。王婶的嗓门最大，她去年冬天还夸小霜帮她劈柴；李铁匠的声音沙哑，他送过小霜一把小木剑；张寡妇的声音尖细，她儿子和小霜一起上过学堂。现在这些熟悉的声音变成了最锋利的刀，每一句都在剜他的肉。
光幕上的画面流转。林默看见自己抱着五岁的小霜在集市上买糖葫芦，小霜的糖葫芦粘在他的胡子上，她笑得前仰后合。画面一转，小霜十二岁，在学堂里偷偷给他写纸条："爹爹，今天先生夸我的字好看！"再一转，去年冬天，小霜在雪地里摔了一跤，膝盖擦破了皮，却忍着眼泪："不疼，小霜是爹爹的乖女儿"。
每一帧画面都像一把刀，割开他记忆的痂。这些回忆原本是他藏在心底最柔软的部分，现在却被丹辰子当成武器，一刀刀地凌迟他的灵魂。
"人性如此。"丹辰子叹息，"他们会把你们的痛苦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但只要你点头，明天他们就会收到宗门的赏赐，然后改口说林家大义凛然。"
*这是谎言。林默的理智在抗争。邻居王婶昨天还说小霜是她见过最乖巧的孩子，李铁匠也夸过小霜剑法天赋...*
但丹辰子的话在他脑海里回响。邻居们真的会为了赏赐改口吗？如果他反抗，小霜会不会被加倍报复？如果他反抗失败，是不是连最后看她一眼的机会都没有了？
林默的肩膀垮了下来。他想起小霜昨晚偷偷塞给他的字条："爹爹，如果我被选中，不要反抗。女儿不怕，只怕爹爹受伤。"字条上还画了个笑脸，像小时候她每次闯祸后讨好他的样子。
*连女儿都在保护我*
"我..."林默的嘴唇颤抖着，"我需要...再想..."
"当然。"丹辰子收起光幕，"林道友可以慢慢想。"老人起身时，衣袖拂过林默的手背，冰得像蛇鳞，"只是别忘了，小霜在地牢里等爹爹做决定。"
林默独自坐在石阶上。暮色渐沉，远处传来弟子们练剑的呼喝声。他突然想起小霜刚学会走路时，摇摇晃晃地扑进他怀里，奶声奶气地喊"爹爹"。
现在，他要用这个称呼，去换十万人的生存。
夜风穿过石阶，带着地牢深处潮湿的寒意。林默抱紧膝盖，像个迷路的孩子。他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很长，一首延伸到看不见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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