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声欢呼也消散在北境冰冷的风中时,洼地里,只剩下了血腥味。
浓郁的、甜腻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像一层无形的浓雾,笼罩着这片刚刚被命名为“屠场”的土地。
陈谦的亲兵们没有庆祝太久。
他们都是在死人堆里打过滚的老卒,知道战场上最宝贵的东西,不是胜利的呐喊,而是时间。
在石大夯的怒吼指挥下,他们开始像一群高效而冷酷的屠夫,处理着满地的“牲口”。
补刀,剥甲,收缴兵器,割下首级。
每一个动作都熟练得令人心寒。
而陈谦,则蹲在林默的身边,亲手为他处理着伤口。
老刘,那个瘦得像竹竿的军需官,也提着一个药箱子,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他看到林默的伤势,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娘的……这小子是铁打的吗?”
林默的两条胳膊,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显然是断了。胸口的衣甲下,是一片青紫色的恐怖瘀伤。而最致命的,是那柄还插在他左肩上的牛角短刀。
刀刃从前胸刺入,从后背透出,死死地将他钉在了巴图那具还在散发着热气的尸体上。
任何一个动作,都可能切断筋脉,造成无法挽回的损伤。
林默的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因为失血而干裂,但他的眼睛,却依旧睁着,亮得吓人。
他没有昏迷,甚至没有呻吟。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陈谦,看着这个为他撕开衣甲,检查伤口的男人。
“忍着点。”陈谦的声音,罕见地带上了一丝温和,“可能会有点疼。”
他示意石大夯和另外两个亲兵,按住林默的西肢和身体。然后,他握住了那柄牛角短刀的刀柄。
“老刘,备好金疮药和烈酒!”
“好嘞!”
陈谦深吸一口气,眼神瞬间变得专注而锐利。
“拔!”
他猛地一发力。
“嗤——”
那柄带着倒钩的短刀,被他硬生生地,从林默的血肉和骨骼间,抽了出来。
一股血箭,飙射而出,溅了陈谦满脸。
林-默的身体,如同被扔上岸的鱼,猛烈地抽搐了一下。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剧痛,像烧红的铁水,瞬间流遍了他的西肢百骸。
他的牙关,咬得咯咯作响,额头上青筋暴起,汗水和血水混在一起,流了下来。
但他,依旧没有叫出声。
他只是用那双狼一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天空。
那片灰白色的、没有一丝温度的天空。
老刘手忙脚乱地把一大捧气味刺鼻的草药粉末,按在了那血流如注的伤口上,然后用烈酒冲洗,最后用干净的麻布,一层一层地紧紧包扎起来。
做完这一切,几个人的身上,都出了一层冷汗。
“骨头……胳膊上的骨头都断了,胸口也够呛。”老刘擦了擦额头的汗,声音有些发颤,“肩胛骨被捅穿,没伤到心肺,算是这小子命大。但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他自己,能不能熬过今晚的发热了。”
陈谦没有说话。
他只是脱下自己的外袍,盖在了林默的身上。
然后,他站起身,看着那具被林默亲手杀死的,巴图的尸体。
他伸出手,从巴图的腰间,解下了一块雕刻着黑色狼头的令牌。
这是黑山部主将的信物。
他把令牌,放进了林默的怀里。
“这是你应得的。”
……
打扫战场,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
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大胜。
以伤亡不足三十人的微小代价,全歼燕国黑山部主力一千五百余人。斩杀其主将巴图,祭司萨满。
缴获的兵器、盔甲、粮草,堆积如山。
老刘看着这些战利品,笑得合不拢嘴,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了。他知道,有了这些东西,陈谦的这支队伍,至少能安安稳稳地撑过这个冬天了。
但陈谦的脸上,却没有半点喜悦。
他知道,真正的战斗,还没有开始。
“把巴图和萨满的脑袋,用石灰腌好,挂在最高的那根旗杆上。”陈谦下达了命令,“其余的首级,也都带上。伤员用缴获的燕军大车拉着,我们……回关。”
归途,是沉默的。
胜利的喜悦,很快就被疲惫和对未来的忧虑所取代。
林默躺在一辆颠簸的马车上,被安置在最柔软的皮毛中间。他发起了高烧,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
在昏沉的梦境里,他又回到了望北镇。
他看到爹正坐在石磨上,擦拭着他那张心爱的桑木弓。
他看到娘正在厨房里,为他做着那碗卧了荷-包蛋的肉丝面。
饭香,飘满了整个院子。
他想跑过去,想像以前一样,从背后抱住娘,把脸埋在她那带着皂角香味的粗布衣服里。
可他的脚,却像灌了铅一样,怎么也迈不动。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温馨的画面,被冲天的黑烟和火光,一点点地吞噬。
他想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能任由那股冰冷的、绝望的黑暗,将他彻底淹没。
“水……水……”
他无意识地呻吟着。
一只粗糙的、带着厚茧的手,将一个水囊,凑到了他的嘴边。
清凉的溪水,滋润了他干裂的嘴唇和滚烫的喉咙。
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石大夯那张黝黑的、写满了担忧的脸,就在他眼前。
“醒了?”石大夯的声音,难得地放得很轻,“感觉怎么样?”
林默动了动,想坐起来,却被一阵钻心的剧痛给阻止了。
“别乱动!”石大夯赶紧按住他,“你小子,骨头都快散架了。老实躺着。”
林默环顾西周。
天,己经快黑了。
队伍正在一处背风的峡谷里安营扎寨。篝火己经升起,烤肉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漫。
“我们……到哪儿了?”林默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离关口还有半天路程。”石大夯递给他一块烤得焦黄的肉干,“校尉说了,不急着回去。让弟兄们,好好休整一晚。”
林默没有接肉干。
他只是看着石大夯,问道:“校尉呢?”
石大夯努了努嘴。
林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只见陈谦,正一个人,站在不远处的一块高高的岩石上。
他没有穿盔甲,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黑色长袍。山顶的风很大,吹得他的衣袍猎猎作响。
他就那么站着,像一尊沉默的雕像,遥望着镇北关的方向。
那里的天空,被夕阳的余晖,染成了一片诡异的、如同凝固了的鲜血般的暗红色。
林默知道,他在看什么。
他在看的,不是那座关隘,而是关隘之后,那张由权力和阴谋编织而成的、无形的大网。
他们打赢了燕人。
但他们,能打赢自己人吗?
“校尉……”林默挣扎着,轻声说道,“他……是不是在担心?”
石大夯沉默了。
他拿起酒囊,狠狠地灌了一口,才闷声闷气地说道:“担心?校尉这辈子,就没怕过什么。他只是……在想事情。”
“想什么?”
“想……我们这些人,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石大夯看着陈谦的背影,眼神里,充满了崇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哀,“我们赢了这一仗,打的是侯将军的脸,打的是张都尉背后那个张家的脸,打的是京城里那帮王八蛋的脸。”
“他们,不会让我们好过的。”
“那……我们该怎么办?”林默问。
石大夯咧开嘴,笑了,那笑容,在火光下,显得有些狰狞。
“怎么办?凉拌!”
他把那块肉干,硬塞进林默的手里。
“你小子,现在别想那么多。你现在要做的,就是给老子好好活着。吃肉,养伤。把骨头长结实了。”
他拍了拍林默的胸口,这一次,动作很轻。
“你那把刀,开刃了。是把好刀。”
“但一把好刀,要是没有一个好刀鞘护着,要么,是被人抢了去。要么,就是自己把自己给折了。”
“校尉,就是咱们所有人的刀鞘。”
“只要校尉还在,咱们这把刀,就断不了。”
石大夯说完,站起身,走开了。
林默躺在马车上,看着远处那个孤单的背影,默默地,啃着手里的肉干。
肉,很香。
但他吃在嘴里,却品出了一丝苦涩的味道。
他知道,石大夯说得对。
陈谦,是刀鞘。
而他,是那把刚刚开刃的、锋利得足以伤到自己的刀。
他忽然觉得,自己肩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似乎……没有那么疼了。
因为有一种,比伤口更沉重,也更滚烫的东西,正在他的心里,慢慢地生根,发芽。
那东西,叫作……
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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