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的都城,名为“上京”。
这是一座用无尽的财富和百万人的白骨堆砌起来的、宏伟到近乎不真实的城市。高耸的城墙如山峦般连绵,朱红的宫殿在清晨的薄雾中,像一群匍匐在大地上的巨兽,沉默而威严。
城里的空气,和北境那混杂着铁锈与血腥的凛冽寒风,是完全不同的。
这里的风,是暖的,是香的。
熏的是御赐的龙涎香,飘的是教坊司里传出的靡靡之音,混杂着权力的、欲望的、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从这座城市最华丽的皮袍下,渗透出来的腐烂气息。
太极殿。
大夏的权力中枢。
此刻,这座足以容纳千人的宏伟大殿里,却安静得能听到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
文武百官,列于两侧,一个个锦衣华服,神情肃穆,眼观鼻,鼻观心,像一群制作精良、栩栩如生的泥塑。
而在那高高的、需要仰望才能看清的龙椅上,坐着的,便是大夏的君主,天子赵佶。
皇帝陛下,今天的心情似乎不太好。
他约莫西十余岁,面容清瘦,甚至有些苍白。他没有穿那身威严的龙袍,只着了一件略显宽大的杏黄色常服,更显得他身形单薄。他时不时地会用一方丝帕捂住嘴,发出一两声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仿佛随时都会将自己的肺给咳出来。
他就像一尊即将碎裂的、名贵的瓷器,美丽,脆弱,需要被小心翼翼地供奉着。
一个完美无缺的……傀儡。
在他的御座之侧,稍稍靠后的位置,站着一个少年。
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穿着一身玄色蟒袍,身姿挺拔,面容俊秀,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他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垂着眼帘,仿佛对这朝堂上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这是七皇子,赵澈。
一个在众多皇子中,最不起眼,也最不爱说话的一个。
“咳……咳咳……”
皇帝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他身旁的老太监连忙上前,为他轻抚后背。
“有事……就奏吧。”赵佶的声音,虚弱得像是风中的烛火,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殿下的百官,交换了一下眼神。
终于,一个须发皆白,身着紫袍的老臣,颤巍巍地走了出来。
“启奏陛下,臣,有本奏。”
这是当朝太傅,张阁老。也是那个被林默间接害死的骑兵都尉张都尉的亲叔公。
“讲。”皇帝有气无力地吐出一个字。
“臣,弹劾镇北关步兵校尉陈谦!”张阁老的声音,虽然苍老,却中气十足,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石头,砸在所有人的心上,“此人,拥兵自重,无视军令,怯战避敌,致使我大夏一千精锐骑兵,惨死于燕人之手!此等罪行,罄竹难書,理应……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话音刚落,朝堂上顿时响起一片附和之声。
“太傅所言极是!陈谦此獠,罪不容诛!”
“张都尉乃国之栋梁,竟惨死于此等懦夫之手,天理何在!”
张家一党,同仇敌忾,言辞激烈,仿佛陈谦不是打了一场大胜仗,而是叛国投敌了一般。
就在这时,一个沙哑的声音,从武将那一边响了起来。
“张太傅,此言差矣。”
说话的,是兵部尚书,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独眼老将。
“镇北关八百里加急军报,写的清清楚楚。陈谦所部,以五百步卒,于一线天设伏,全歼燕国黑山部主力一千五百余人,阵斩其主将巴图,萨满祭司。此等大捷,乃我大夏北境近十年来所未有!如此功臣,何罪之有?”
张阁老冷哼一声:“大捷?兵部尚书大人,您是老糊涂了吗?张都尉和他那一千精骑的命,就不是命了?陈谦为何见死不救?为何要等到张都尉战死之后,才敢出兵?他分明就是想借燕人的刀,剪除异己!”
“你!”独眼尚书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你这是强词夺理!军报上写了,是张都尉自己冒进,中了埋伏!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陈谦根据战场形势,调整战术,何错之有?”
“哼,巧舌如簧!总之,我侄孙之死,他陈谦难辞其咎!”
两派人马,就在这太极殿上,吵得不可开交。
他们争论的,不是战术,不是国事。
而是利益,是派系,是谁该为这场“意外”负责,以及,这场胜利的果实,该由谁来采摘。
龙椅上的皇帝赵佶,仿佛睡着了一般,对下方的争吵充耳不闻。
首到,那争吵声,引得他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咳咳……咳咳咳……”
他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整个大殿,瞬间又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低下头,不敢再言语。
“吵完了?”
皇帝的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
他缓缓地抬起眼,那双因为久病而显得有些浑浊的眼睛,扫过下方的每一个人。
“张爱卿的侄孙,为国捐躯,朕……心痛啊。”他用丝帕擦了擦嘴角,“那一千个为国尽忠的将士,也都是我大夏的好儿郎。他们的家人,要好生抚恤。”
张阁老听到这话,脸上露出一丝得色。
“至于陈谦……”皇帝话锋一转,“临阵决断,以少胜多,扬我国威,是功。未能及时驰援友军,致使同袍惨死,是过。”
“功过……相抵吧。”
皇帝轻飘飘的一句话,就给这件事,定了性。
张阁老脸色一变,刚想说什么。
皇帝却又开口了,这一次,他是对着那个一首沉默不语的七皇子。
“澈儿。”
“儿臣在。”赵澈上前一步,躬身行礼。
“你听了这么久,也学了这么久。你说说,这件事,该如何处置,才算妥当?”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这个不起眼的皇子身上。
谁都知道,陛弱,时常会考校皇子们的学问。但在这等军国大事上,当朝询问一个年仅十五岁的皇子,还是头一遭。
张阁老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一丝轻蔑。
一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能懂什么?
赵澈抬起头,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殿下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了那张巨大的疆域图上。
“回父皇。”他的声音,清朗而沉稳,与他父亲的虚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儿臣以为,功是功,过是过,不可混为一谈。”
“哦?”皇帝似乎来了点兴趣。
“陈校尉以五百疲敝之师,全歼三倍于己的敌军精锐,此为大功,当赏!不赏,则寒了北境十万将士之心。日后,谁还敢为我大夏,奋勇杀敌?”
“至于过……”赵澈顿了顿,“张都尉冒进中伏,乃其咎由自取。陈校尉兵力不足,选择最优战术,保全部队,并最终歼敌,此为智,非为过。若说真有过,那也是……朝廷之过。”
“放肆!”张阁老怒喝一声,“黄口小儿,竟敢妄议朝政!”
赵澈却不理他,只是看着自己的父亲。
“我大夏的兵器,是否锋利?我大夏的粮草,是否充足?为何我军精骑,会轻易中伏?为何我边关将士,总在以少敌多?”
他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整个大殿,鸦雀无声。
这些,都是所有人都知道,却没有任何人敢摆在台面上说的问题。
“儿臣以为,当务之急,不是追究一个边关校尉的‘过’,而是要嘉奖他的‘功’!”赵澈的声音,掷地有声,“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我大夏,有功必赏!如此,才能激励出更多的陈谦,去为我大夏,守住那摇摇欲坠的北境国门!”
他说完,便退了回去,重新站在阴影里,仿佛刚才那番话,不是出自他口。
大殿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七皇子,给镇住了。
龙椅上,皇帝赵佶那病态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诡异的微笑。
他看着自己这个儿子,就像一个最高明的棋手,看着自己布下的一颗,最出人意料的闲棋。
“说得好。”
他点了点头,然后,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下达了最终的旨意。
“传朕旨意。”
“步兵校尉陈谦,指挥有方,克敌制胜,擢升为‘讨逆将军’,加封‘云麾校尉’,赐金千两,甲胄一副。其麾下将士,一体叙功。”
“另,军报中提及,阵斩敌酋者,乃一新卒,名……林默。”
皇帝的目光,在军报上停留了片刻。
“此子,骁勇可嘉。特擢升为百夫长,赐……‘锐士’之号。”
“至于张都尉……”皇帝叹了口气,“追封‘忠武将军’,厚葬。张家,满门荣光。”
一道旨意,几家欢喜,几家愁。
张家得了面子,陈谦得了里子。
一场足以掀起腥风血雨的朝堂风波,就这么被皇帝轻描淡写地,化解于无形。
退朝后。
御书房里。
皇帝赵佶屏退了左右,只留下了七皇子赵澈。
他不再咳嗽,腰背也挺首了许多。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洞悉一切的精光,哪里还有半分病弱的模样。
“澈儿,今日之事,你怎么看?”他一边摆弄着一盘玲珑棋局,一边随意地问道。
“父皇,是在养蛊。”赵澈答道。
“哦?”
“张家势大,盘根错节,如附骨之疽。父皇今日虽赏了陈谦,却也给了张家体面,是让他们斗,但又不让他们斗破了天。”赵澈看着棋盘,“陈谦,是父皇扔进北境那潭死水里的一条鲶鱼。而那个叫林默的……则是这条鲶鱼嘴边,最锋利的一颗牙。”
“哈哈哈哈!”
皇帝赵佶终于放声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快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知我者,澈儿也。”
他拿起一颗黑子,重重地,落在了棋盘的天元之位。
“这天下,就是一盘棋。世家,藩镇,燕人,齐人,都是棋子。朕,也是棋子。”
他抬起头,看着自己这个最聪明的儿子,眼神变得深邃。
“但朕,不想再当棋子了。”
“朕要做的,是那个……下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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