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谦的队伍,是在第三天的清晨,回到镇北关的。
他们没有吹响得胜的号角,也没有展示那些挂在马鞍上、用石灰腌制好的燕人头颅。
他们只是沉默地,像一群从地狱里走了一遭的幽魂,踏入了那扇熟悉的、冰冷的关门。
但他们的回归,依旧像一块巨石,砸进了镇北关这潭死水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关内的兵卒们,从各自的营房里涌了出来,他们挤在道路两旁,用一种近乎呆滞的、混杂着敬畏与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这支队伍。
看着他们身上那还未干涸的血迹。
看着他们身后大车上堆积如山的、属于燕人的兵器和盔甲。
看着那两根高高竖起的旗杆上,挂着的、属于黑山部主将巴图和萨满祭司的、死不瞑目的头颅。
然后,当他们的目光,落在那辆被重重护卫在中间的、躺着一个浑身缠满绷带的少年的马车上时,那份敬畏,便化为了滚烫的、压抑不住的狂热。
“是陈将军!”
“他们……他们真的赢了!”
“看那颗脑袋!是巴图!我见过他的悬赏画像!”
“那个车上躺着的,就是林默吧?听说……就是他,亲手宰了巴ту!”
议论声,像野火一样,在人群中蔓延。
没有欢呼,因为军法官那阴沉的脸,就站在不远处。
但每一个夏兵的眼睛里,都燃起了一簇久违的、名为“希望”的火苗。
然而,这份希望,在侯将军的帅帐前,被一盆冰水,兜头浇灭。
侯将军没有出帐迎接。
出来迎接的,是他的亲兵都尉,一个脸色比锅底还黑的中年人。
“陈校尉,恭喜得胜还朝。”那都尉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眼神却像刀子一样,在陈谦和他身后的士卒身上刮来刮去,“将军正在处理要务,不便见客。还请陈校尉先将战利品清点入库,首级悬于关墙之上,以儆效尤。至于麾下将士……便先回营休整吧。”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既承认了你的功劳,又把你晾在了一边。
石大夯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就要发作。
陈谦却抬起手,拦住了他。
他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平静。
“遵命。”
他淡淡地吐出两个字,便调转马头,带着自己的队伍,朝着营地走去。
仿佛他根本不在乎,这本该属于英雄的荣光,被如此轻慢地对待。
林默躺在马车上,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高烧,己经退了。
但骨头断裂的剧痛和伤口撕裂的灼热,依旧像无数只蚂蚁,在他身体里啃噬。
可这些疼痛加起来,都比不上他此刻心里的那股寒意。
他想起了老刘的话。
把一个燕军百夫长的脑袋卖了,值五十两银子。
把一个大夏的军需官卖了,能换三百石好米。
现在,他明白了。
在那些大人物的眼里,陈谦这场赌上了一切的大胜,或许……还不如一个军需官的屁股,来得值钱。
……
接下来的两天,整个镇北关,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压抑的氛围之中。
陈谦的营地,被严令禁止出入,美其名曰“休整”,实则与软禁无异。
而侯将军的帅帐,则门庭若市。一队队的传令兵,像没头的苍蝇一样,进进出出,将一份份经过他“润色”的军报,用八百里加急的信鸽,送往上京。
所有人都知道,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己经开始了。
一方,是手握兵权、背景深厚的关隘主将。
另一方,是刚刚立下不世之功,却势单力薄的步兵将军。
所有人都觉得,陈谦,输定了。
他或许不会死,但他的兵权,一定会被剥夺。他和他手下那群悍卒,一定会被拆散,分到各个营头,然后被慢慢地、一点点地,消磨殆尽。
这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阳谋。
首到,第三天的下午。
一队快马,卷着漫天的烟尘,从关外疾驰而来。
为首的,不是武将,而是一个面白无须、身着锦袍的太监。
他手里,高举着一卷明黄色的圣旨。
“圣旨到——”
那又尖又细的嗓音,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镇北关上空那压抑的云层。
侯将军,以及关内所有叫得上名号的军官,都以最快的速度,聚集到了帅帐前的广场上。
陈谦,也来了。
他依旧穿着那身普通的皮甲,站在一群衣甲光鲜的将领之中,像一头混进了哈巴狗群里的孤狼,格格不入。
那传旨太监,是宫里有名的老人,人称“魏金忠”。他常年侍奉在皇帝左右,眼神毒辣,深谙人心。
他从马背上下来,甚至没有多看侯将军一眼,便径首走到了高台之上,展开了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当魏金忠用他那独特的、带着一种诡异韵律的嗓音,念出圣旨的内容时,下方所有人的表情,都变得精彩纷呈。
当听到陈谦被擢升为“讨逆将军”,加封“云麾校尉”时,侯将军的脸,瞬间就白了。
讨逆将军,虽无实权,但品级,却与他这个镇关主将,平起平坐!
这是敲打!是皇帝赤裸裸的敲打!
而当听到,那个名叫林默的新卒,被破格提拔为百夫长,并御赐“锐士”之号时,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投向了陈谦身后,那个被石大夯搀扶着、脸色苍白、站都站不稳的少年。
羡慕,嫉妒,震惊,不可思议……
无数种情绪,在人们的眼神中交织。
最后,当听到,战死的张都尉,被追封为“忠武将军”,张家满门荣光时,那些原本属于张家派系的军官们,脸上那死了爹娘一样的表情,才稍稍缓和了一些。
一纸圣旨,几句话。
却像一把最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将镇北关这盘复杂的棋局,切割得明明白白。
打一巴掌,再给一颗甜枣。
敲山震虎,又安抚人心。
帝王心术,恐怖如斯。
“陈谦,接旨吧。”魏金忠合上圣旨,脸上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陈谦上前一步,单膝跪地。
“臣,领旨谢恩。”
宣旨结束,侯将军强挤出一副笑脸,就要上前与魏金忠攀谈。
魏金忠却摆了摆手,径首走下了高台。
他没有走向侯将军,也没有走向陈谦。
他走到了林默的面前。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这个皇帝身边的大红人,对着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百夫长,露出了一个和煦得近乎谄媚的笑容。
“这位,便是林锐士吧?”他的声音,不再尖细,反而带着一丝温和,“咱家奉命,特来探望。陛下说了,锐士为国负伤,乃国之栋梁。这些,是宫里御赐的伤药,还请锐士,好生将养。”
他身后的小太监,立刻捧上一个精致的锦盒。
林默愣住了。
他想行礼,却被魏金忠一把扶住。
“使不得,使不得。锐士有伤在身,不必多礼。”
魏金忠扶着他,状似无意地,在他的耳边,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道:
“七殿下,也托咱家给锐士带了句话。”
林默的心,猛地一跳。
七殿下?
“殿下说,北境苦寒,磨刀石,甚多。”
“一把好刀,若总放在鞘里,是会生锈的。”
说完,魏金忠便松开了手,后退一步,脸上的笑容,又恢复了那种公式化的、礼节性的模样。
“咱家,便不多打扰了。林锐士,好自为之。”
他转过身,在一众军官们众星捧月般的簇拥下,扬长而去。
只留下林默一个人,站在原地,如遭雷击。
他的手里,捧着那个沉甸甸的锦盒。
他的脑海里,反复回响着那两句,看似简单,却又蕴含着无尽深意的话。
磨刀石……
刀鞘……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陈谦。
陈谦,正看着他。
眼神里,有欣慰,有骄傲,也有一丝……他从未见过的,深深的忧虑。
林默忽然明白了。
皇帝的赏赐,不是荣耀。
是枷锁。
也是一道催命符。
他不再是那个可以躲在陈谦身后的、无名的小兵了。
从今天起,他是御赐的“锐士”,是阵斩敌酋的英雄,是皇帝亲口点名的,一把出了鞘的刀。
一把,被放在了北境这块巨大棋盘上,所有人都看得见的……
刀。
而那个远在上京的、素未谋面的七皇子……
他,又是谁?
他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样的话?
林默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缠满绷带的手。
他忽然觉得,自己肩上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那不是刀伤。
那是一种,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扼住咽喉的、令人窒息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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