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皇子赵澈走了，但他好像又没走。
他的影子，笼罩着镇北关的每一寸土地。
他赏赐的丝绸，被老兵们小心翼翼地收在床底，准备将来当成传家宝。他带来的太医，留下了几张珍贵的药方，被军需官老刘当成了神谕。他说的每一句温和的话，都在底层的士卒之间，被反复地咀嚼、传颂，最后演变成一个个神乎其神的传说。
军心，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又真实得可怕。
以前，镇北关的军心，是一块被冻了十几年的、又冷又硬的铁。陈谦用一场大胜，把这块铁烧红了。而赵澈，则像一个最高明的铁匠，用“皇恩浩荡”这柄大锤，不轻不重地，在这块红铁上，敲下了属于“赵”姓的印记。
现在，这支军队，有了两根脊梁。
一根，是能带着他们打胜仗、吃饱饭的讨逆将军，陈谦。
另一根，是远在上京，却能让他们感觉到自己“是个人”的，皇室。
这两根脊梁，互相支撑，却又在无形中，互相角力。
而林默，就是这角力场中，最显眼，也最诡异的那颗棋子。
他的伤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断裂的骨头己经开始发痒，那是新骨正在生长的迹象。他不再整日枯坐，而是开始在陈谦的允许下，参与一些亲兵营的恢复性训练。
这天晚上，陈谦的营帐里，灯火通明。
一张巨大的羊皮纸，铺满了整个书案。上面，用朱砂和墨笔，画着一张触目惊心的、由无数线条和名字组成的网。
这张网的中心，是镇北关。
网的一头，连着北方的燕人部落。
另一头，则深深地，扎进了大夏那腐烂的、名为“世家”的心脏里。
林默就站在这张图前，神情凝重。这张图，不是他画的。他来到帐中时，它就己经在了。这是陈谦，耗费了数年心血，才一点点拼凑出来的，大夏在北境的一处致命烂疮。
“看明白了么？”
陈谦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他没有看图，只是在用一块鹿皮，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自己的佩剑。他的动作很稳，神情冷漠，仿佛图上那些足以让王朝倾覆的罪证，不过是剑身上的一点微尘。
“他们在养寇。”林默的声音有些干涩。他从这张图上，看到了自己家乡被屠戮的真正原因。那不是一场简单的入侵，而是一场被默许，甚至被精心饲喂出来的“狩猎”。
“不错。”陈謙点了点头，似乎对林默能一针见血地指出核心并不意外，“养寇自重。只要北境的战火不熄，他们就能名正言顺地向朝廷伸手要钱、要粮、要兵权。同时，再将朝廷拨下来的军需，转手卖给他们豢养的‘寇’，两头通吃。好算计。”
他的语气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于解剖尸体般的、冰冷的平静。
“将军……早就知道了？”林默忍不住问。
“知道一些，但没有这么完整。”陈谦放下佩剑，走上前来，站在林默身边。他身上那股久经沙场的铁血气息，让林默感到一种莫名的心安，仿佛只要这个男人在，天就塌不下来。
“这张网，太大，太深。牵一发而动全身。”陈谦的手指，在图上几个名字上轻轻划过，“侯将军，张家，李家……他们每一个人背后，都站着一尊上京城里的大菩萨。动了他们，无异于捅破天。”
林默的心沉了下去。他明白了，这不是一场简单的军事行动，这是一场凶险万分的政治博弈。
“那……我们就这么看着？”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甘。
“当然不。”陈谦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陛下，不喜欢他的院子里，长这么多毒草。他老人家，早就想除掉它们了。”
他转过头，看着林默，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一种近乎于兄长般的、带着期许的温和。
“林默，我一首把你当弟弟看。”
林默的身体猛地一震，抬起头，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陈谦。
“我从你身上，看到了我当年的影子。一样的家破人亡，一样的恨不得将燕人碎尸万段。”陈谦的眼神变得悠远，“但光有恨，是不够的。恨，会让你变成一把锋利的刀，却也会让你，变成一把容易折断的刀。”
“陛下和七殿下，给了你荣耀，也给了你枷锁。他们想让你成为一把，替皇室，指向世家的刀。但他们不在乎，这把刀，会不会因为砍得太猛，而崩裂。”
“我在乎。”
陈谦的声音，掷地有声。
“所以，我需要你，学会控制你这把刀。不只是在战场上，更要在这吃人的官场上。”
他指着图上那个叫“黑风口”的地方。
“这里，是这张网最脆弱，也是最肮脏的一个节点。我要你，去把它给我清理干净。”
林默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他知道，这是信任，是托付，更是……一场考验。
“将军，我……”
“我不要你逞匹夫之勇。”陈谦打断了他，“我要你，动脑子。我要你把这件事，做得像一场‘意外’。一场，由那群‘马贼’，因为分赃不均而内讧火并的意外。”
“我要你，拿到他们通敌的铁证。我要你，让侯将军，让张家，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我要让上京城里的那些人看看，我陈谦的兵，不只会杀敌，更会……断根！”
林默看着陈谦，看着他那双燃烧着绝对自信和冰冷怒火的眼睛。他心中的迷茫和不安，在这一刻，被一股滚烫的豪情所取代。
他不再觉得自己是一颗任人摆布的棋子。
他觉得自己，是陈谦手中，最被信任的那一把……手术刀。
而陈谦，就是那个执刀的人。
“将军，我需要五十个人。”林默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最好的斥候，和最好的弓箭手。而且，不能是我们亲兵营的人。”
陈谦的脸上，露出了赞许的笑容。他知道，林默己经领会了他的意图。
“为什么？”他还是多问了一句。
“因为亲兵营，是您的亲军，是镇北关的定海神针，目标太大。”林默的思路，前所未有的清晰，“这件事，必须撇清关系。我们，只能是恰好路过，收拾残局的渔翁。”
“好。”陈谦从怀里，拿出一块玄铁令牌，放在桌上，“从今天起，镇北关所有斥候营，任你调遣。”
他看着林默，眼神变得无比郑重。
“林默，这是我给你的，第一块磨刀石。”
“别让我失望。”
“也别……让自己死了。”
林默拿起那块冰冷的令牌，它沉甸甸的，像一座山，压在他的手上，也压在他的心里。
他没有说“遵命”。
他只是看着陈谦，看着这个如兄如父的男人，重重地点了点头。
“将军放心。”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少年人的热血和绝对的坚定。
“这块磨刀石，我会用它，把刀，磨得更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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