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都尉是骑着一匹雪白的战马,在正午的阳光下,领着一千骑兵出征的。
那场面,很威风。
金色的狮头战旗迎风招展,马蹄踏在坚实的土地上,发出的轰鸣声像是夏日午后的滚雷。张都尉本人更是意气风发,他换上了一副崭新的、镶着银边的甲胄,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像个从戏文里走出来的天神。
他和他麾下的贵族军官们,笑着,闹着,谈论着燕人女子的皮肤和即将到手的功勋,仿佛此去不是凶险的战场,而是一场轻松惬意的围猎。
他们是猎人。
而燕人,是猎物。
三天后,回来的,只有不到五十骑。
没有了旗帜,没有了威风,甚至没有了完整的人形。
他们是在一个阴雨绵绵的黄昏,像一群被狼群追赶得丢了魂的丧家之犬,互相搀扶着,出现在地平线上的。
第一个发现他们的是箭楼上的哨兵。
凄厉的号角声划破了营寨的宁静。
林默正在那个秘密的山洞里,用一块浸了油的鹿皮,仔细擦拭着一柄燕人弯刀。
这几天,他除了跟着亲兵营操练,剩下的时间,几乎全都泡在了这里。他像一头冬眠前疯狂囤积食物的仓鼠,贪婪地熟悉着这里的一切。
他把所有的兵器都检查了一遍,将那些有瑕疵的挑出来,放在一边。他又把所有的箭矢都重新归类,按照箭头形状、箭羽材质的不同,分门别类地捆扎好。
他甚至打开了几个粮袋,用手捻起米粒,放在鼻子下闻,又放进嘴里嚼。他要记住每一种粮食的味道和口感。
爹教过他,一个好猎人,不仅要熟悉自己的弓,还要熟悉自己箭囊里的每一支箭,知道哪一支适合射兔子,哪一支适合穿透野猪的厚皮。
现在,这个山洞,就是他的箭囊。
而陈谦,是那个拉弓的人。
听到号角声,他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拿起靠在墙边的长枪,冲出了山洞。
他赶到寨门口时,那里己经乱成了一团。
那些回来的骑兵,个个带伤,盔甲破碎,脸上涂满了血污和泥浆,眼神里只剩下一种被彻底吓破了胆的、牲口般的恐惧。
他们的马,也大多挂了彩,有些甚至瘸着腿,口鼻间喷着带血的白沫。
张都尉那匹雪白的战马,没有回来。
张都尉本人,也没有回来。
“水……给我水……”一个断了胳膊的骑兵,从马上滚了下来,在泥地里爬着,嘶哑地哀嚎。
军医们围了上去,哭喊声、呻吟声、和军官们气急败坏的咒骂声混杂在一起,像一锅煮沸的、令人作呕的粥。
林默没有往前挤。
他只是站在人群的外围,冷冷地看着。
他的目光,越过那些哀嚎的伤兵,落在了他们空空如也的马鞍上。
没有缴获,没有战利品,甚至……没有一颗燕人的头颅。
石大夯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身边,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全完了。”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一千人……他妈的,整整一千个弟兄,就这么被那个蠢货给带进了沟里!”
“怎么回事?”林默问。
“还能怎么回事?”石大夯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中了埋伏。跟校尉说的一模一样。他们在西山坳的密林里,被燕人的步兵和弓箭手给包了饺子。骑兵进了林子,跟没牙的老虎有什么区别?就是一群活靶子!”
一个侥幸没受什么重伤的队正,正被几个军官围着,语无伦次地哭诉着。
“……火油,到处都是火油!我们一进去,他们就放火!火墙,到处都是火墙!马都惊了,到处乱窜,自己人踩着自己人……”
“……箭,天上下雨一样往下掉!我们连他们的影子都看不见!”
“……张都尉……张都尉他……他第一个就想跑,结果马被射倒了,人摔下来,被……被一群燕人蛮子给围住了……我看到……我看到他们砍下了他的脑袋……”
队正说着,忽然崩溃地大哭起来,“……他的脑袋!就像砍一个西瓜一样!就那么……没了……”
周围,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血淋淋的描述给镇住了。
那个在他们眼中高高在上、如同天神般的张都尉,就这么……死了?
死得像个被砍掉的西瓜?
林默的心里,没有半点快意。
他只是觉得,有些荒诞。
一种冰冷的、令人作呕的荒诞。
他想起了那个胖军需官,想起了那些一折就断的刀,想起了那掺了沙子的米。
他忽然觉得,张都尉和他那一千骑兵,从一开始,就不是去狩猎的猎人。
他们是饲料。
是被那些京城里的大人物们,精心包装好,千里迢迢地送来北境,用来喂养燕人这头饿狼的饲料。
用他们的死,来试探燕人的胃口。
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北境藩王》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用他们的惨败,来向朝廷哭诉北境的艰难,好换来更多的、可以被层层克扣的军饷。
而他自己,还有陈谦,还有这镇北关里所有的兵,或许……都只是还没来得及被送上餐桌的,下一批饲料而己。
一股寒意,从林默的脊椎骨,一路爬上了后脑勺。
侯将军很快就出现了。
他还是那副养尊处优的样子,但脸色却难看到了极点。他看着眼前这副惨状,嘴唇哆嗦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
“张都尉……为国捐躯,英勇壮烈。传我将令,全军……缟素三日。”
然后,他便在亲兵的簇拥下,匆匆离去了。仿佛多看一眼这人间地狱,都会脏了他的眼睛。
当天晚上,陈谦的石屋里,灯火亮了一夜。
林默就抱着枪,守在门外。
他能听到里面,陈谦和石大夯、老刘等几个心腹,在激烈地争论着什么。
他听不清具体的词句,但他能感觉到,一种压抑到极点的、风雨欲来的气息。
第二天一早。
陈谦走了出来。
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眼神却异常的平静,平静得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
“林默。”他叫道。
“属下在。”
“去把我的甲,拿来。”
林默一愣。
那副盔甲,他每天都擦。但自从他来了之后,陈谦一次都没有穿过。
他很快取来了盔甲。
在陈谦的示意下,他开始为他披甲。
冰冷的甲叶,一片片地扣合在一起,发出沉闷的金属碰撞声。
林默的手很稳。
当他为陈谦扣上最后一枚护心镜时,陈谦忽然开口了。
“怕吗?”
林-默抬起头,看着他。
“怕什么?”
“怕死。”陈谦说,“张都尉死了。侯将军刚刚下了命令,让我率本部兵马,出关‘迎回’张都尉的尸骨,并‘扫清’西山坳的燕人余孽。”
林默的手,顿了一下。
迎回尸骨?扫清余孽?
张都尉的脑袋都被砍了,还迎回什么尸骨?
燕人以逸待劳,大获全胜,又怎么会留下什么“余孽”?
这根本不是命令。
这是一道催命符。
侯将军,或者说,是侯将军背后的那些人,要让陈谦去给张都尉陪葬。
用他和他手下这支唯一能打的步兵的命,去平息张家在京城的怒火。
“这是个陷阱。”林默说道。
“我知道。”陈谦笑了笑,那笑容里,满是冰冷的嘲讽,“所有人都知道。但这是军令。”
他看着林默,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
“现在,我再问你一次。怕吗?”
林默沉默了。
他怕吗?
他当然怕。
他不想死。他爹娘的仇还没报,他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另一个世家子弟的愚蠢所造成的烂摊子里。
但是……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这个男人,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把那个藏着他所有底牌的山洞,都交给了自己。
这个男人,是这片腐烂的、黑暗的土地上,唯一给过他一丝光的人。
他想起了爹死不瞑目的眼神。
爹是在守着家。
而陈谦,是在守着这支军队,守着这北境最后的防线。
如果陈谦倒了,那这道防线,就彻底完了。
到时候,会有千千万万个望北镇,被燕人的铁蹄踏平。
林默深吸了一口气。
“不怕。”
他吐出两个字,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然后,他看着陈谦,一字一句地说道:
“校尉的刀,还没到该断的时候。”
陈谦的身体,微微一震。
他看着眼前的少年,看着他那双不再空洞,而是像寒夜里的星辰一样,亮得惊人的眼睛。
他忽然觉得,自己或许不是在问他。
而是在问自己。
他笑了。
这一次,笑声里没有了苍凉,只有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
“好!”
他拍了拍林默的肩膀。
“去吧。去我的‘磨刀石’那里,挑最好的家伙。给你自己,也给大夯他们,都换上。”
“告诉老刘,把我们所有的家底,都拿出来。让弟兄们,吃一顿饱饭,喝一顿好酒。”
“今天,我陈谦,就带你们这群刀,去看看,是燕人的骨头硬,还是我们的刀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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