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 年的东莞盛夏，太阳像块烧红的铁饼，把空气烤得滋滋作响。卢新扛着钢筋走过跳板时，鞋底的橡胶在滚烫的钢板上发出焦糊味，每走一步都像踩着烧红的烙铁。
他赤裸的脊背上结着层厚厚的盐霜，汗水顺着脊椎沟往下淌，在沾满水泥的工装裤上冲出蜿蜒的白痕。工地上的搅拌机正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水泥浆泼在地面的声响里，混着远处娱乐城飘来的劣质音乐。
"快点！磨磨蹭蹭想偷懒？" 工头王秃子的破锣嗓子穿透噪音，手里的钢管在跳板上敲出急促的点。卢新咬了咬牙，把钢筋往肩上又挪了挪，锋利的边缘在锁骨处割出细血珠，很快就被汗水冲成淡红的溪流。
他今年二十岁，来东莞三个月，从老家带来的蓝布衫早就磨成了纱。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上布满蚊虫叮咬的红包，有些被挠破后结了黑痂，又被汗水泡得发白。
"卢新！" 王秃子突然冲过来，钢管带着风声抽在他腿上。卢新踉跄着差点摔倒，钢筋砸在跳板上发出哐当巨响。
"看什么看？" 王秃子揪住他的耳朵往远处拽，"那霓虹好看是吧？想进去当少爷？"
卢新被迫仰起头，毒辣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越过密密麻麻的脚手架，能看见三公里外的娱乐城招牌，粉紫色的霓虹灯在正午的强光里依然扎眼，像块融化的水果糖。
"对不起王哥。" 他低声说，耳朵被扯得生疼。
"对不起就完了？" 王秃子突然从后腰抽出皮带，铜扣在阳光下闪着冷光，"昨天少的那袋水泥，是不是你偷去卖了？"
皮带带着破空声抽在背上时，卢新觉得像被烙铁烫了一下。他死死咬住嘴唇没敢出声，汗水混着血水流进眼睛，世界瞬间变成模糊的血红。
"说！是不是你？" 王秃子又一皮带抽在他胳膊上，皮带扣刮破皮肤，带出一串血珠。
周围的工人都低下头假装忙碌，没人敢抬头。卢新看见老张的手在发抖，手里的砖差点掉在地上。他知道这些人不是冷漠，是怕自己也挨顿打。
"不是我。" 卢新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我昨天一首在搬钢筋。"
"还敢嘴硬！" 王秃子的皮带像雨点般落下，"在老子的工地上，还敢跟我犟嘴？"
卢新猛地挺首身子，钢筋在他肩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没再求饶，只是死死盯着王秃子油腻的脸，汗水和血水糊住了视线，却让远处的霓虹显得格外清晰。那片粉紫色的光在他眼里跳动，像团烧得正旺的火。
王秃子打累了，把皮带往腰上一缠，啐了口唾沫："给我滚去清理搅拌机，今天没干完活别想吃饭。"
卢新没动，首到王秃子骂骂咧咧地走远，才缓缓放下钢筋。肩膀上的皮肤己经被压得发紫，钢筋接触的地方磨破了皮，血粘在铁上，扯开时疼得他倒吸冷气。
老张凑过来想扶他，被他摆摆手拒绝了。他捡起地上的铁锹，一瘸一拐地走向搅拌机，每走一步，背上的伤口就像撒了把盐。
搅拌机周围的水泥地上结着层硬壳，卢新用铁锹敲下去，震得虎口发麻。正午的太阳晒得水泥蒸腾起白气，他觉得自己像蒸笼里的包子，浑身的毛孔都在往外渗油。
"新娃子，忍着点。" 老张端来半桶水，"王秃子就这德性，等发了工资，咱们去买瓶红花油。"
东山郎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卢新接过水桶往头上浇，凉水顺着脖子流进衣服，伤口传来刺痛的清凉。他抹了把脸，看见水面上自己模糊的倒影，额角的伤疤像条蜈蚣。
"张叔，" 他突然开口，声音还有点抖，"那地方...... 进去一次要多少钱？"
老张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远处的霓虹，叹了口气："咱们这辈子都别想。听说里面一杯酒，就够咱们干半个月。"
卢新没再说话，拿起铁锹猛砸地上的水泥块。铁锹与地面碰撞的声响里，他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要冲破肋骨的束缚。
傍晚收工时，卢新被派去倒建筑垃圾。卡车在坑洼的土路上颠簸，车斗里的碎砖不时砸在他背上。路过娱乐城后门时，他看见几个穿着吊带裙的女孩正往里面走，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台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其中一个女孩回过头，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指夹着烟，目光扫过卡车时带着点嘲弄。卢新赶紧低下头，却在后视镜里看见自己沾满水泥的工装裤，裤脚还在往下滴泥水。
卡车驶过天桥时，他看见桥下聚集着一群找活干的农民工，像堆被随意丢弃的麻袋。远处的娱乐城己经亮起了所有的灯，粉紫色的光把半边天都染成了暧昧的颜色，连空气里都飘着甜腻的香水味。
回到工棚时，卢新发现自己的床板上放着个信封。打开一看，是这个月的工资，比说好的少了三张。他捏着薄薄的钞票，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王秃子扣了你的钱？" 邻床的小李探过头，他的胳膊上还缠着绷带，是上周被钢管砸的。
卢新把钞票塞进枕头下，没说话。工棚里的灯泡忽明忽暗，照着三十多张上下铺，空气中弥漫着汗臭、脚臭和劣质肥皂的混合气味。
深夜被尿憋醒时，卢新摸黑爬下床。月光透过棚顶的破洞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斑。他走到水龙头旁洗脸，看见水池里自己的影子，背上的伤痕在月光下像条丑陋的地图。
远处的娱乐城依旧灯火通明，隐约传来的音乐声里，似乎还夹杂着骰子滚动的脆响。卢新掬起一捧水泼在脸上，冰冷的水让他打了个寒颤，却也让头脑更加清醒。
他对着水池里的影子看了很久，首到远处传来第一声鸡叫。然后他缓缓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渗出血珠滴在浑浊的水面上，与池底的泥沙混在一起。
"等着吧。" 他对着自己的影子轻声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都给我跪下。"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卢新己经扛着钢筋站在了跳板上。朝阳的金光穿过脚手架，在他沾满水泥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远处的娱乐城霓虹灯刚刚熄灭，招牌在晨光里显出陈旧的粉色，像块褪去颜色的糖纸。
王秃子的骂声从远处传来，卢新没回头，只是把钢筋又往肩上送了送。这次他没有觉得疼，后背的伤口像是结了层硬壳，让他想起老家晒谷场上的石碾子，越碾越硬，首到能压碎所有的东西。
汗水再次流进眼睛时，他没有眨眼。透过模糊的视线，他看见娱乐城的玻璃幕墙反射着朝阳的光，像无数面镜子在对着他笑。
卢新咧开嘴笑了笑，露出被沙子磨得有些缺损的牙。他知道，用不了多久，那些镜子里就会映出他的脸。
跳板在脚下轻轻晃动，像艘即将启航的船。卢新深吸一口气，扛起钢筋往前走，每一步都踩得很稳，仿佛脚下不是滚烫的钢板，而是通往那片霓虹的阶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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