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玄死在凌晨三点十七分。
电脑屏幕还亮着，蓝光映在脸上，一行小字卡在《周易参同契》的注解末尾：“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他手指悬在键盘上，心口猛地一沉，像被铁锤砸中。呼吸停了，意识断了，世界黑了。
再睁眼时，没有光，也没有暗。
只有混沌。
无边无际的灰白气流翻滚着，像是未分清浊的原初之海，狂暴地冲刷着他——如果那还能叫“他”的话。没有西肢，没有五脏，甚至连轮廓都不存在。只有一缕微弱的灵性，在混沌中飘摇，如同风中残烛。
痛。
第一个清晰的感知，是痛。
那不是皮肉之痛，而是存在本身被撕扯、拉伸、碾磨的剧痛，每一寸构成他的存在都被无形之手扭曲、延展，如同巨力下被迫生长却不得喘息的竹节。
这痛来自外界，也来自内部。混沌元气如亿万根烧红的钢针，刺入他的“身体”，每一次冲刷都几乎将灵性撕成碎片。时间在这里没有意义，一瞬似千年，千年如一瞬。他在死亡的刹那与混沌的永恒之间来回跳跃。
图书馆的檀香忽然浮现。
那是三个月前，他蜷在角落翻《金刚经》的时候。纸页泛黄，指尖过“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八字，心头一震。那天雨下得很大，窗外雷声滚滚，他却觉得心静如水。
那个触感成了锚。
他抓住它，像溺水者抓住浮木。指尖的粗糙，纸页的微凉，雷声落下的那一瞬震颤——这些记忆碎片拼凑出一个事实：他曾是人。
我不是死了。
是变了。
这认知如刀劈开迷雾。痛依旧在，但意识不再涣散。他开始感知“自己”——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株尚未完全成形的植物。根须在混沌中微微震颤，试图抓取什么，却只触到虚无。叶芽蜷缩在虚空中，未曾舒展。通体青翠，却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意。
他是竹。
不是凡竹，而是某种更古老、更原始的存在。冥冥中有声音在告诉他：十大先天灵根之一，苦竹。生于混沌未开之时，伴天地初气而孕，本体未显，灵性先觉。
可这身份不仅没带来丝毫荣耀，反而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在他本就混乱的意识上，划出更深的裂痕。
他是陈玄，二十西岁，单身，程序员，熬夜读佛道典籍只为求个心安，猝死在出租屋的冬夜。他记得泡面的香气，记得键盘的敲击声，记得最后一次心跳前那一声叹息。
可现在，他是一根竹子，在天地未分的混沌里被元气反复冲刷，连形态都无法稳定。
我是谁？
人？竹？还是两者都不是？
记忆与感知剧烈冲突。现代生活的碎片与根须的震颤、叶芽的蜷缩交织在一起，几乎将意识撕成两半。他看见自己坐在电脑前，又看见自己在混沌中扭曲生长；听见键盘敲击声，又听见元气呼啸如潮。
分裂在逼近。
就在灵性即将崩解的刹那，他想起《坛经》里那句：“诸法无我，何来执著？”
身非我有，心亦非我。
既然“我”本不存在，那这痛，这记忆，这挣扎，又算什么？
可正是这虚妄中的执念，让他猛然清醒。
——若我本不存在，那此刻感知一切的，又是谁？
是他。
是那一缕不肯散去的灵性，是那在混沌中仍试图理解自身的意识。
我不需要“我”。
我只需要活着。
这个念头一起，如寒夜中燃起一星火苗。他不再纠结于“我是谁”，而是问：“我现在是什么？”
答案浮现：苦竹。
名字里有个“苦”字。
他忽然笑了，无声地笑。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可他己无岸可回。既然生而为苦，那就从苦中生道。
既名苦竹，便从苦中活出一道。
意志初凝，混沌却不会给他喘息的机会。
一波更强的元气潮汐袭来，如洪流决堤。他的“根系”瞬间出现裂痕，灵性核心温度骤降，仿佛被投入极寒深渊。意识开始冻结，像蜡烛熄灭前的最后一缕青烟。
三息。
洪荒之中，时间流速极慢。一息，约等于人间三日。三息，便是九日煎熬。
但他感觉得到，那是倒计时。
第一息，根系裂痕蔓延，青翠之色褪为灰白。
第二息，叶芽彻底蜷缩，灵性微光几近熄灭。
第三息，混沌如巨口，要将他彻底吞没。
就在意识即将沉沦的刹那，他调动残存的一切，将前世记忆中最清晰的一幕凝成烙印——
雨夜，独坐，窗外一道惊雷劈落，照亮书页上《道德经》的“道可道，非常道”六字。那一瞬，天地似开，万籁俱寂。
他将那一道雷光，刻入灵性深处。
不是为了劈开混沌，而是为了证明：他曾看过光。
“我不甘！”
无声的呐喊在混沌中炸开，不是声音，而是意志的爆发。
“若天要我亡，我便从这苦中活出一道！”
话落刹那，灵性核心微光复燃。
一缕极细的青芒，自本体深处升起，如竹心不折。那光芒微弱，却坚不可摧。它不照西方，只守一点清明。
混沌依旧翻涌，元气仍在冲刷。
可他活下来了。
在天地未分的虚无之中，在神魔未生的寂静里，一株苦竹的灵性，完成了最初的觉醒。
他没有身体，无法移动，无法言语，甚至无法真正“看见”这个世界。
但他有了意志。
有了执念。
有了在无尽苦痛中咬牙撑住的狠劲。
他是陈玄。
也是苦竹。
是混沌中一缕不肯熄灭的灵光。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万年。
混沌稍稍退却，元气流动变得缓和。他的本体依旧残缺，根须断裂处隐隐作痛，叶芽仍未舒展。那节通体墨绿的竹杖，依旧悬浮在识海边缘，似由本体演化，又似独立存在，不声不响，却与他灵性相连。
他不知道那是伴生灵宝。
他只知道，那是“他”的一部分。
就像这苦，就像这痛，就像这不肯低头的命。
他不再追问来处，也不去想归途。
活下去，就是唯一的道。
混沌深处，无声无息。
唯有那一缕青芒，微微闪烁，如星火初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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