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晓第一次看清妈妈李秀兰手腕上的淤青，是她八岁那年的冬至。
北方的雪下得密，像撕碎的棉絮砸在院子里的破玻璃窗上，“哐哐” 的响震得窗棂都在颤。
泥地冻得比石头还硬，踩上去能硌得脚趾发麻，爷爷林老头却光着脚蹲在门槛上，烟杆咬在嘴里，烟锅里的火星在冷雾里亮得扎眼，像只窥视的鬼眼。
西厢房的门是新锁的。
粗松木的门闩横在门上，铁锁是林老头从废品站淘来的 —— 林晓认得，去年李叔用这把锁锁过牛棚，锁芯里还嵌着根干草。
此刻锁链缠了三圈，像是怕里面的人跑出来。
“哭！再哭我就把你嘴缝上！”
林老头的声音裹着雪粒砸过去，隔着门板都能听见他烟杆敲门槛的脆响，
“张老板是来帮衬咱家的！五十块钱！够买两袋白面！你当是啥丢人的事？要不是你这身子还能换钱，咱全家早饿死在这泥院里了！”
西厢房里的哭声猛地顿住，接着是布料摩擦的窸窣声，然后是 “咚” 的一声闷响 —— 像是妈妈的头撞在了墙上。
林晓躲在东厢房的门后，手里攥着半块干硬的馒头，是早上奶奶王桂兰 “赏” 她的。
馒头渣嵌在指甲缝里，混着昨天被扇耳光时蹭的血痂，又疼又痒。
她不敢出声。
昨天她就是因为多问了一句 “妈妈为啥不能上桌吃饺子”，王桂兰的巴掌就扇了过来，力道大得让她撞在墙角，耳朵到现在还嗡嗡响，像有只蜜蜂在里面筑了巢。
“死丫头！躲那儿装鬼呢？”
王桂兰的声音突然从背后冒出来，带着股廉价雪花膏的甜腻味。
林晓吓得一哆嗦，馒头掉在泥地里，沾了层黑泥。王桂兰弯腰捡起馒头，指甲盖里还留着昨天剥蒜的蒜皮，她掰了一半塞进嘴里，剩下的 “啪” 地扔回泥里：
“捡起来吃了！咱家穷，不是你能糟蹋的。一粒米都得吃到肚子里，不然就是对不起你爷爷！”
林晓蹲下去，指尖触到冻硬的泥，像摸到了冰块。
馒头渣混着泥粒塞进嘴里，剌得喉咙生疼。
她抬头时，看见王桂兰正对着西厢房的方向啐了一口，唾沫星子在雪地里砸出个小坑：“没用的货！连个客人都伺候不好，留你干啥？”
说话时，她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嘴角却翘着 —— 昨天张老板走的时候，给了林老头五十块钱，王桂兰偷偷藏了十块，在村口小卖部买了这盒 “香雅牌” 雪花膏，膏体是浑浊的乳白色，涂在脸上像糊了层面糊。
院子里的人都知道西厢房里的事。
张婶家的窗户正对着林家的院子，她每天都趴在窗台上织毛衣，竹针 “咔嗒咔嗒” 响，眼睛却黏在西厢房的门上；
李叔是个光棍，靠捡废品过活，每天早上都要绕到林家院子门口，搓着手问林老头 “今天有客人不？我帮您看着门”；
还有后院的赵奶奶，总爱端着碗稀溜溜的玉米粥坐在门口，看见林晓就拉着她的手，枯树枝似的手指掐得她手腕生疼：
“晓啊，你奶奶不容易，你爷爷更不容易，你要听话。女孩子家，懂事才好。”
他们都是 “好人”。
张婶会给林晓塞块水果糖，糖纸皱巴巴的，是过年时剩的，说 “晓啊，别跟你奶奶顶嘴，她是为你好”；
李叔会帮林老头修漏雨的屋顶，踩着梯子时还不忘喊 “大爷，您放心，晓丫头要是敢跑，我立马给您抓回来”；
赵奶奶会在林老头跟邻居吵架时帮腔，拍着大腿喊 “林家穷得快揭不开锅了！晓丫头年轻不懂事，您多担待！”
可他们也都看见过李秀兰的眼泪。
张婶见过张老板醉醺醺地闯进西厢房，听见李秀兰哭着捶门喊 “放开我”；
李叔见过林老头拿着张老板给的钱去买酒，嘴里念叨着 “这娘们还能撑几年，等晓丫头再大点就好了”；
赵奶奶见过李秀兰偷偷跑出来，想抱林晓，却被林老头拽着头发拖回去，胳膊上的淤青在雪地里看得清清楚楚。
但没人说破。张婶跟其他女人嚼舌根时，会叹口气说 “秀兰也是命苦，不过林家穷，没辙”；
李叔跟捡废品的伙计聊天时，会拍着大腿说 “林老头不容易，养着老婆孩子，还得供晓丫头上学”；
赵奶奶跟邻居说 “晓丫头要听话，不然你爷爷该多伤心？他可是为了你才这么做的”。
他们用 “不容易” 三个字，把林家的恶裹上了一层温软的壳，像给腐烂的肉裹上纱布，假装里面还是新鲜的。
林晓九岁生日那天，林老头把她叫到堂屋。堂屋里摆着把破木椅，椅背上搭着块洗得发白的红布，是王桂兰结婚时的陪嫁。
林老头坐在上面，烟杆夹在指间，像电视里的皇帝坐龙椅，只是他的 “龙袍” 是件打了七八个补丁的黑棉袄，袖口还沾着块油垢。
“晓啊，你也长大了。”
林老头的烟杆指着她，烟锅里的灰掉在红布上，烫出个小黑点，
“以后别总想着上学了。女孩子家，识几个字就行，还想考大学？那是男娃子的事。你妈那身子，越来越不行了，以后家里的事，得你帮衬。”
林晓攥着衣角，布料是妈妈缝的，针脚歪歪扭扭，是妈妈眼睛哭肿了看不清时缝的。
她小声说：“老师说，要上完九年义务教育。不上学是违法的。”
“违法？”
林老头突然笑了，笑声像破风箱在拉，“
那玩意儿能当饭吃？张老板说了，你要是听话，他能给你找个‘好差事’，一个月能挣两百块。两百块！够买西袋白面，够咱全家吃半年！”
王桂兰站在旁边，手里拿着个苹果，是张老板昨天送来的，表皮有块烂斑，她用刀挖了才敢给林老头吃。
“是啊晓，”
她凑过来，雪花膏的味更浓了，
“张老板是好人，他不会害你的。你看你妈，不就是靠张老板帮衬，咱家才没饿死吗？你得感恩。”
林晓看着他们的脸。
林老头的皱纹里沾着烟油，笑的时候能看见缺了颗门牙的黑洞；
王桂兰的嘴角沾着苹果汁，眼神里没有疼惜，只有算计，像在看一头能下崽的猪。
她突然想起妈妈昨晚偷偷跟她说的话 —— 妈妈趁林老头睡着，爬进她的被窝，浑身都在抖，手背上的淤青还没消：
“晓，你要好好学习，要跑出去，别像妈妈一样……”
话没说完，院子里传来林老头的咳嗽声，妈妈赶紧把她推回被子里，自己缩成一团，假装睡觉，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我不。”
林晓的声音很小，却像根细针，扎破了堂屋的压抑，
“我要上学，我不做‘好差事’。”
林老头的脸瞬间沉了下来，烟杆 “啪” 地拍在桌子上，震得苹果滚到地上。
“反了你了！”
他站起来，光着的脚踩在泥地上，留下一个个黑印，
“我是你爷爷！我说不行就不行！你敢不听？”
王桂兰也急了，伸手就去拽林晓的胳膊：“你个死丫头！怎么这么不懂事？你想让咱家饿死是不是？你想让你爷爷气死是不是？”
林晓往后躲，撞在了门框上，后脑勺磕得生疼。
她抬头时，看见院子里的人都在看。张婶趴在窗台上，竹针停了；
李叔站在门口，手插在裤兜里；
赵奶奶端着碗玉米粥，粥都凉了还没喝。
他们的眼神里没有同情，只有好奇，像在看一场热闹的戏。
“你们都是坏人！”
林晓突然喊出声，眼泪掉了下来，砸在冻硬的泥地上，
“你们都知道我妈被锁着，都知道我爷爷要卖我，你们却都不说！你们都是坏人！”
张婶的脸白了，赶紧缩回屋里，窗户 “哐当” 一声关上；
李叔挠了挠头，转身就走，脚步快得像在逃；
赵奶奶叹了口气，端着粥站起来，对着林晓的方向摇了摇头：“这孩子，真是被惯坏了。不懂事。”
王桂兰愣了一下，然后抬手就给了林晓一个耳光。
比上次更重，林晓的嘴角破了，血珠渗出来，滴在妈妈缝的衣角上。
“你还敢骂大人？”
王桂兰的声音尖利得像刮玻璃，
“我看你是翅膀硬了！今天我就让你知道，谁是这个家的主！”
她拽着林晓的头发，把她拖到西厢房门口，指着那把铁锁：
“你听着！你妈就是不听话，才落得这个下场！你要是敢跟她学，我就把你也锁在这里，让你跟你妈一样！永远都别想出来！”
西厢房里传来李秀兰的哭声，很轻，却像针一样扎在林晓的心上。
林晓看着那把锈迹斑斑的铁锁，突然觉得，这个院子就是个笼子，她和妈妈是笼子里的鸟，而爷爷、奶奶，还有院子里的所有人，都是锁笼子的人。
雪还在下，落在她的脸上，化了，像妈妈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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