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是从后半夜开始下的。
起初只是零星几滴,敲在临街的玻璃窗上像指甲轻叩,后来渐渐织成密不透风的水幕,把整座城市泡在浑浊的光晕里。
林晚坐在沙发角落,膝盖上摊着只刚织到一半的婴儿鞋,鹅黄色的毛线在指间绕出细碎的圈。
线团滚到沙发底下时,她弯腰去捡,看见张磊的拖鞋后跟磨出了个破洞 —— 上周才给他买的新鞋,不知怎么就穿成了这样。
“冷不冷?” 张磊的声音从身后冒出来,带着刚沐浴完的湿热气息。
他光着膀子,胸前的水珠滴在林晚颈窝里,凉得她缩了缩脖子。
电视里正在重播午间新闻,记者的声音被雨声滤得发虚:“…… 环城高速发生连环车祸,五名遇难者均未购买意外险,家属面临巨额医疗账单……”
林晚的指尖在毛线针上顿了顿。婴儿鞋的鞋面上要绣朵向日葵,是她昨天在幼儿园手工课上学的花样,孩子们说 “像老师笑起来的样子”。
张磊突然把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掌心下的心跳又急又猛,像要撞破肋骨逃出来。
“你看,我心跳得多快?” 他低头时,下巴的胡茬蹭过她的发顶,“一想到万一出事,你一个人抱着这只没织完的鞋……” 他忽然咬住她左手的创可贴,齿尖轻轻碾过心形的边缘,“我们买份意外险吧。”
林晚的呼吸漏了半拍。
创可贴是早上刚换的,棉质的边缘己经被汗水浸得发皱。
三年前在大学锅炉房,沸水溅在手心的瞬间,她最先想到的是 “完了,没法给张磊织围巾了”。
那时他抱着她往校医院跑,白衬衫被她的眼泪泡出蓝汪汪的印子,嘴里反复念叨 “以后我来做饭,你负责吃就好”。
“阿磊……” 她想说 “我们没钱”,目光却扫过茶几上他没锁屏的手机。
搜索框里 “意外险受益人可以改几次” 的黑色宋体字,在昏暗的光线下像条蜷着的蛇。
张磊的拇指还停留在屏幕边缘,指甲缝里嵌着点机油 —— 是修车间的味道,他总说那是 “生活的味道”。
“怎么了?” 张磊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手指在电源键上一按,屏幕瞬间暗下去,映出他嘴角的笑,“是不是觉得我小题大做?” 他从电视柜抽屉里翻出个丝绒盒子,打开时里面的银镯子晃了晃眼 —— 是结婚时他送的,内侧刻着 “不离不弃”,此刻被他的掌心捂得发烫。
他把镯子套在她手腕上,指腹反复着接口处的焊点:“这保单就当给你买个心安。受益人写你,我才放心。”
林晚的尾音带着怯生生的上扬,像怕惊扰了什么:“可我们现在钱紧…… 修理厂刚进了新零件,妈还在医院等着交住院费……”
“为你花的钱,从来不是紧钱。”
张磊抢过她的手机,指纹解锁的瞬间,屏保照片弹了出来 —— 是他们的结婚照,她穿着租来的婚纱,左手心贴着卡通创可贴,被他按在胸前。
他的拇指在屏幕上飞快滑动,点开保险公司的官网,把手机塞进她手里:“你看,每月只要三百,就能保二百万。”
林晚的指尖在 “确认” 键上方悬着。
二百万,够给妈妈换个好点的病房,够把修理厂的债还一半,够买阳台那排她看中很久的向日葵花苗。
张磊的呼吸喷在她耳后:“就当是…… 给我们未来的家买把锁。”
“未来的家” 西个字像颗水果糖,在舌尖化出清甜的味。
她想起他说要在客厅装个秋千,说要给孩子做个木马,说要把她左手的疤痕纹成一朵花。
毛线针从指间滑落,掉在地毯上没发出半点声响。
最终她的拇指按了下去,屏幕上跳出 “投保成功” 的绿色图标时,创可贴边缘的胶开始失效,粘在掌心发黏,像块揭不掉的心事。
第二天上午,保险公司的玻璃门推开时,林晚打了个寒颤。
苏晴坐在柜台后,黑色西装的袖口挽到小臂,露出腕骨处道浅浅的疤 —— 是去年帮客户挡酒时被碎玻璃划的。
她用笔尖戳了戳保单上 “意外身故” 那栏,红色指甲油在白纸黑字间格外扎眼:“想好?这玩意儿签了,就像给婚姻装了定时炸弹。”
“他只是太爱我了。” 林
晚把左手缩进袖子里。
创可贴在凌晨掉了,心形的疤痕泛着浅粉色,边缘的皮肤因为反复撕扯而发红。
昨天夜里她摸黑找创可贴时,撞见张磊在阳台打电话,背对着她的肩膀绷得很紧,说的什么 “再宽限几天”“保单下来就有钱了”,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苏晴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蹙眉。
玻璃柜台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她们交叠的手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块被打碎的棋盘。
“傻丫头,” 苏晴的声音放低了些,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软,“男人要是真疼你,就该给你买钻戒,不是买保单。”
她从抽屉里摸出个小方盒,塞到林晚手里,“这个拿着。”
盒子打开时,铂金戒指在光线下泛着冷光,内侧刻着个小小的 “晴” 字。
“我前男友送的,分手时忘了要回来。”
苏晴别过脸整理文件,打印机 “咔哒咔哒” 吐出纸,“放你那保管,万一…… 我是说万一,你需要应急钱,就把它当了。”
林晚的指尖捏着冰凉的戒指,突然想起昨天张磊副驾上的女士包。
米白色的皮质,上面有个金色的 “L” 形 logo,她在幼儿园门口的杂志摊上见过,要两千三百块 —— 相当于她半个月的工资。
张磊说 “送客户去车站,客户落下的”,可他昨天明明说去给修理厂进零件。
“他不会骗我的。”
她把戒指塞回苏晴手里,指腹蹭过对方办公桌上的防狼喷雾,银色的喷嘴闪着光。
保单上的签名栏里,她的名字写得歪歪扭扭,像个随时会散架的稻草人。
苏晴最终还是把戒指留下了,塞进她的帆布包深处,垫在幼儿园的教案底下。
“上周三有人给张磊的账户转了五万,” 她突然说,打印纸在手里发出哗啦的响,“备注是‘预付款’。你知道这钱是哪来的?”
林晚的脚步顿住,阳光从玻璃幕墙斜射进来,在她鞋尖前投下道亮线。
上周三,张磊说接了个大客户,赚了笔外快,给她买了条石榴红的连衣裙。
那裙子现在还挂在衣柜里,标签都没拆 —— 她总觉得那颜色太艳,像血,不适合自己。
“可能是…… 修车的钱吧。”
她扯了扯帆布包的带子,感觉那枚戒指硌在腰侧,像块小小的烙铁。
教案里夹着的家长会通知露了出来,上面有她用红笔写的 “请张磊务必参加”,墨迹被水洇过,晕成朵模糊的云。
走出保险公司时,张磊的车正停在路边。
他摇下车窗朝她笑,牙齿白得晃眼,左手搭在方向盘上,无名指上的婚戒转得飞快:“办好了?我请你吃红烧排骨。”
林晚坐进副驾驶,闻到那股陌生的香水味还在,只是淡了些,混着他身上的烟味,形成一种古怪的气息,像汽修厂墙角发潮的废纸堆。
“苏晴跟你说什么了?” 张磊发动汽车时,状似不经意地问。
挡风玻璃上的雨刷还留着昨夜的水痕,刮过玻璃时发出 “吱呀” 的响。
“没什么。”
林晚望着窗外掠过的树影,左手悄悄攥成拳,指甲深深嵌进心形疤痕里。
疼,却让她觉得清醒。
“她说这保单很划算。”
张磊突然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掌心的温度烫得她一缩。
“我就知道她是个明事理的。”
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车却在一个路口拐错了方向 —— 不是去常去的那家排骨店,而是往郊外开。
路牌上 “采石场” 三个字被雨水泡得发涨,像块吸足了水的海绵。
“我们去哪?” 林晚的心跳开始加速。
帆布包里的教案滑出来,掉在脚垫上,家长会通知上的 “张磊” 两个字朝上,被她的鞋跟踩住了一角。
“带你去个好地方。”
张磊的左手离开方向盘,覆在她的手背上,轻轻着那道疤痕,“给你个惊喜。”
他的拇指反复碾过疤痕的边缘,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丈量什么。
暴雨过后的天空格外蓝,云白得像棉花糖。
林晚望着窗外飞逝的风景,突然觉得那枚藏在帆布包里的铂金戒指,比手腕上的银镯子要沉得多。
她不知道的是,张磊的手机此刻正躺在储物格里,屏幕亮着,是条未发送成功的信息,收件人是 “宝贝”,内容只有五个字:“保单搞定了。”
信息下方还附着张照片,是她刚才在保险公司签字的侧影,左手心的疤痕没藏住,在阳光下泛着粉。
车驶过一座桥时,林晚看见河水倒映着自己的脸,苍白,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惶恐。
左手心的疤痕又开始发痒,像有只小虫在皮肤下游走,提醒她有些东西,远比爱情更值得警惕。
可她最终只是把脸贴在张磊的胳膊上,闻到他衬衫里若有若无的香水味,轻声说:“阿磊,我们什么时候能有自己的家啊?”
张磊的笑声从胸腔里传来,震得她耳膜发麻。
“快了,” 他说,“等我再赚点钱。”
阳光穿过他的指缝落在她脸上,暖得像个永远不会醒来的梦。
河风吹进半开的车窗,卷起她教案的一角,露出背面用铅笔写的小字:“明天去银行查查张磊的流水。”
字迹被泪水晕开,模糊得像团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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