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协理宁国府
秦可卿的丧钟在宁国府的上空荡了三荡，沉闷得像块浸了水的石头，砸在每个人心上。可这哀恸没能让府里的人拧成一股绳，反倒像捅翻了马蜂窝，顷刻间乱成了一锅粥。
贾珍穿着一身簇新的孝服，跪在灵前哭得撕心裂肺，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可真要让他拿个主意，却只会搓着那双戴满玉扳指的手，对着上百号哭哭啼啼、东奔西跑的下人唉声叹气。总管赖二弓着腰站在旁边，额头上的汗珠子滚得比泪珠还急，嘴里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爷别急，奴才这就去催”“都怪他们手脚太慢”，却连个上香的时辰都没算明白，害得吊唁的宾客来了，供桌上的香还是灭的。
媳妇们更不用说，平日里在各自屋里作威作福，如今要她们统一听令，不是找借口躲懒，就是扎堆嚼舌根，说什么“到底是外府来的，哪懂咱们的规矩”。小厮们更是趁机偷懒，该抬棺木的躲在墙角晒太阳，该洒扫庭院的蹲在树底下玩骰子，问起活儿来，便支支吾吾地说“刚还在呢”“早就干完了”，没一个靠谱的。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贾珍哭够了，抹了把脸，红着眼睛找到邢夫人，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二婶子，您是知道的，我这脑子乱得很，府里的人又不听调遣。这丧事要是办得不像样，岂不是让外人看了笑话？还是得请二弟妹过来帮衬几日，她是个能干的，定能把这里理顺了。”
凤姐本就不是个安分的，早从平儿嘴里听说了宁国府的乱象，心里早就动了心思。她坐在荣国府的炕上，一边拨着算盘核账，一边对平儿说：“你瞧着吧，用不了几日，他们就得上门来求我。”话音刚落，贾珍的帖子就送到了。
王夫人起初还有些犹豫：“都是自家人，去帮忙是应该的，可别让人说你抢了宁国府的差事。”
凤姐笑着道：“太太放心，我不过是去搭把手，等丧事办完了就回来。再说了，都是贾家的脸面，总不能真让他们把事办砸了。”她心里打得算盘精明——一来卖贾珍个面子，二来也正好借此机会显显本事，让那些背后说她“不过是靠琏二爷才有今日”的人瞧瞧，她王熙凤可不是只会管家的妇人。
凤姐接手的头一日，天还没亮透，宁国府的角门就被“哐当”一声推开了。她穿着一身石青绣白菊花的素服，坐在八抬大轿里，连鬓的珠翠都没戴，只簪了支白玉簪，可那股子威严，却比戴满金钗时更让人不敢首视。
轿子刚落地，她就没去灵堂，反倒让人把府里的花名册搬了来，摊在临时搭起的公案上。“点卯！”凤姐的声音清亮得像铜铃，在空旷的院子里回荡。
下人们三三两两地赶来，有睡眼惺忪的，有衣衫不整的，还有的嘴里还叼着没吃完的馒头。凤姐眼皮都没抬，只让赖二一个个点名。点到第三个，一个负责采买的婆子才喘着气跑来，嘴里还嘟囔着“路上堵车了”。
“堵车？”凤姐“啪”地合上花名册，抬眼看向她，眼神像淬了冰，“从你家到这儿，不过两条街，能堵到卯时三刻？平儿，记下来，迟到一个时辰，掌嘴二十，罚俸三月！”
那婆子吓得“噗通”一声跪下，连喊“饶命”，可凤姐根本不理，只对旁边的小厮道：“拉下去，按规矩办！”
清脆的耳光声在院里响起来，打得所有人都缩起了脖子。接下来，凡是答不上自己差事的、说漏了库房钥匙在哪的，统统一律受罚，二十板子打在屁股上，打得皮开肉绽，然后拖着伤腿立在院门口示众，风吹日晒，不许动弹。
“我知道你们府里的规矩稀松，”凤姐站在公案后，目光扫过底下噤若寒蝉的众人，声音不大，却字字带着分量，“但今儿起，就得按我的规矩来。卯时点名，酉时交差，谁要是敢偷懒耍滑，别怪我王熙凤不讲情面！”
探春跟着贾母来吊唁时，正撞见这一幕。她站在回廊下，隔着层层叠叠的白幡，远远看着凤姐发号施令。只见凤姐一会儿让这个去备香烛，一会儿让那个去清点孝布，条理分明，眼神凌厉，原本乱糟糟的院子，竟真的有了几分秩序。
“二嫂子这手段，倒是厉害。”探春心里暗暗点头。她知道，对付宁国府这些散漫惯了的人，就得先杀杀他们的锐气。可看着看着，她又皱起了眉——那些小厮婆子虽然不敢明着违抗，暗地里却依旧在偷懒。比如负责守灵的，趁着凤姐转身的功夫就靠墙打盹；负责接待宾客的，见是生面孔就敷衍几句，根本不仔细引路。
接下来几日，凤姐果然拿出了雷霆手段。她把府里的人分成几拨：有专管上香供饭的，得按时辰添换祭品，少一粒米都要受罚；有负责接待吊唁宾客的，得记清每位宾客的身份，该引到哪个院子、该奉什么茶，都有定例；有看管库房财物的，金银器皿、绸缎布匹，出入都得登记，少一件就拿他们是问；还有专司抬棺、打扫的，抬棺的得练步伐，不能走得歪歪扭扭，打扫的得让地面光可鉴人，连一片落叶都不能有。
她还让人写了一张大黄纸，把每个人的差事、负责的范围都写得清清楚楚，贴在影壁墙上，谁的活儿没干好，谁的区域出了错，一眼就能瞧见。这法子果然管用，府里的混乱渐渐平息，至少面上瞧着井井有条了。
探春每日都会过来待上一阵子，有时帮着尤氏招待女眷，给老太太们递杯茶、说句宽心话；有时就坐在旁边的小屋里，捧着本书，却时不时抬眼看看凤姐理事。她发现凤姐虽然精明能干，但忙起来时难免有疏漏，尤其是那些跑腿打杂的小厮婆子，最会钻空子。
比如有个小厮负责去城外买纸钱，本该午时回来，却拖到酉时才到，问起缘由，只说“路上遇到亲戚，耽搁了”，凤姐虽骂了他几句，却也没深究。探春瞧着，心里便有了主意。
这日午后，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凤姐正在公案后核对采买的账目，眉头皱得紧紧的，嘴里不停念叨着“这香烛怎么贵了三成”“绸缎的数目也对不上”。平儿在旁边帮着登记，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探春凑过去看了一眼，见那登记册上只记着谁领了东西、领了多少，却没写清具体时辰和经手人，便拉了拉平儿的袖子，往旁边的回廊走了几步。
“平儿姐姐，”探春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扰了谁，“我瞧你们这考勤的册子，是不是太简单了些？”
平儿愣了一下，放下笔问道：“姑娘觉得哪里不妥？”
“你看啊，”探春指着影壁墙上的名单，“谁管什么差事写得明白，但他们什么时候到的、活儿干到哪一步了，却没个记录。就像方才那个买纸钱的小厮，说耽搁了就耽搁了，到底是真耽搁了，还是故意偷懒，谁也说不清。”
她顿了顿，说出自己的想法：“不如把考勤册做得细些，卯时点名时让各人画押，写上‘某时某刻到岗’；午时查一次岗，谁不在就记下来；酉时交差时再画一次押，写上‘某时某刻完工’。谁没来、谁早退、谁偷懒，都明明白白记在名下。”
“还有，”探春继续说道，“再给每个差事派个领头的，比如管上香的就让大奶奶身边的周媳妇领头，管接待的就让赖二媳妇领头，让他们每日傍晚交一份清单，写清当日干了什么、用了多少东西、还有哪些没完成。这样一来，谁也不敢偷懒了，就算出了错，也能立刻查到是谁的责任。”
平儿眼睛一亮，拍了下手：“姑娘说得是！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这样一来，谁也别想糊弄了！我这就跟二奶奶说去！”
“别忙，”探春拉住她，“二嫂子正忙着核账，这点小事，等她得空了再说不迟，别搅了她的心思。”
她俩说话时，凤姐刚好核对完一笔账目，抬起头就瞧见这一幕。探春的声音虽低，但“考勤册”“钻空子”几个字还是飘进了她耳朵里。凤姐心里一动，仔细琢磨了一下探春的话，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可不是嘛，这些人精得很，明着不敢违抗，暗地里指不定怎么糊弄呢。若是有本细账记着，谁来了、谁没来、干了什么，都清清楚楚，量他们也不敢耍滑头。这三丫头年纪不大，心思倒比府里那些管家媳妇还周全，难怪老太太常说她“像个有决断的”。
凤姐故意咳嗽了一声，站起身走过去，笑着问道：“你们俩嘀咕什么呢？是不是在说我的坏话？”
平儿吓了一跳，连忙摆手：“没有没有，二奶奶，是三姑娘给咱们出了个好主意……”
“平儿姐姐别说了，”探春笑着打断她，对凤姐道，“我就是跟平儿姐姐说，二嫂子把这里打理得真好，比从前整齐多了。就是想着，若是能把每日的差事再记细些，往后查起来也方便，省得有人浑水摸鱼。”
凤姐看着探春，脸上露出几分真心的赞许：“你这主意不错，是个妥当的法子。平儿，去取纸笔来，咱们这就把考勤册改改，让领头的每日都得画押，少一个字、少一个时辰都不成！”
平儿连忙应着去了。
凤姐拍了拍探春的肩膀：“三丫头，看不出你还有这本事。往后府里有什么事，你可得多帮着出出主意。”
探春笑着道：“二嫂子过奖了，我也是瞎琢磨。能帮上二嫂子就好。”
自那以后，宁国府的考勤册果然做得细致起来。谁卯时到的、干了什么活、用了多少东西、几时交的差，都记得清清楚楚，蝇头小楷写得工工整整，看着就让人心里踏实。领头的每日傍晚还得拿着清单来凤姐这儿画押，少一笔都不行。
那些想偷懒的人一看没了空子可钻，也只得乖乖干活。负责上香的，再也不敢让香灭了；负责接待的，对每位宾客都毕恭毕敬；负责采买的，买东西时也不敢再虚报价格。
吊唁的宾客们都说：“宁国府这次丧事办得真体面，一点乱子都没出，往来有序，井井有条，可见凤姐奶奶是个能干的，把个烂摊子收拾得这么好。”
凤姐听了，心里固然得意，却也没忘了探春的功劳。她对这个三妹妹多了几分重视，有时处理棘手的事，比如库房少了匹绸缎、采买的东西不合心意，还会特意问问探春的想法：“三丫头，你觉得这事该怎么查？”
探春知道，这只是个开始。宁国府的积弊不是一日两日能改过来的，就像那生了锈的锁，就算擦得再亮，内里的朽坏也还在。但至少，因为她这一句提醒，这场重要的丧礼办得更严谨了，没让贾府在亲友面前失了体面。
她站在灵堂外，看着往来有序的人群、井井有条的布置，还有那些不敢再偷懒的下人，轻轻舒了口气。能为这风雨飘摇的贾府尽一点力，总是好的。只是不知道，这样的严谨和体面，还能在这朱门深院里，维持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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