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秦可卿托梦
深秋的风像一把钝刀子，刮在脸上生疼。宁国府的回廊下，枯黄的落叶被卷得打着旋儿，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像是有无数双看不见的手在暗处啜泣。秦可卿的病势，就像这深秋的天气，一日凉过一日，再也回不到暖处了。
太医的轿子几乎成了宁国府的常客，青布轿帘在月洞门口掀起又落下，带来的药香混着院里的安息香，浓得化不开，却驱不散那弥漫在屋檐下的死气。脉案写了厚厚一叠，墨迹都透着沉重，可太医们诊完脉，总是对着贾珍和尤氏摇头，只说“心郁气结，需得静养”，那“静养”二字，听着倒像是判了缓刑。
荣国府这边，贾母日日都要派鸳鸯来问安，带回的消息一次比一次让人揪心。王夫人亲自去探望了两回，回来坐在炕上，手里捏着佛珠，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末了只重重叹口气：“好好一个孩子，怎么就病成这样……”
探春揣着一小包刚晒好的川贝，站在宁国府的门槛外，指尖都被那纸包硌得发疼。这川贝是她托江南采买的掌柜寻来的，说是年头足、药性纯，专治久咳不愈。她知道，这或许就像往滚水里撒把盐，起不了多大作用，可哪怕能让可卿姐姐夜里少咳两声，也是好的。
“三姑娘，快请进吧，尤奶奶刚还念叨您呢。”守在门口的婆子认得她，连忙掀了棉帘。
一进秦可卿的院子，那股浓重的药味就扑面而来，压得人喘不过气。窗纸都换成了厚厚的棉纸，屋里点着炭盆，却依旧透着一股阴寒。秦可卿半靠在铺着厚厚锦褥的引枕上，身上盖着件藕荷色的软缎被子，脸色白得像上好的宣纸上了层薄浆，嘴唇却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像枝头挂着的最后一点残红，看着就让人心惊。
见王夫人和探春进来，她想挣扎着坐起来，可肩膀刚抬起来，就一阵剧咳，整个人都蜷了起来，帕子捂在嘴上，指节都泛了白。
“快躺着，快躺着！”王夫人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按住她的肩膀，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傻孩子，跟我们还客气什么？今儿感觉怎么样？”
秦可卿好不容易止住咳，把帕子悄悄往袖里藏了藏，可那点刺目的殷红，还是落在了探春眼里。她勉强牵起嘴角，声音轻得像羽毛，风一吹就要散：“劳太太挂心……还是老样子，让大家……跟着我费心了。”
尤氏在旁边抹着眼泪：“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咱们是一家人，不费心难道看着你遭罪？”
探春走上前，把那包川贝放在床头的描金小几上，小几上还摆着半碗没动过的燕窝粥，凝了层膜。“可卿姐姐，这是我让人寻来的川贝，你让丫鬟炖在梨汤里喝，或许能润润喉，咳得能轻些。”
秦可卿的目光落在那纸包上，又抬起来看着探春，那双往日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此刻像蒙了层雾，却在雾后面透出点暖光：“多谢三妹妹……总是记挂着我。”她说话时，气都接不上，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王夫人又说了几句宽心的话，无非是“好好养病”“别胡思乱想”，可看着秦可卿那模样，谁都知道这些话有多苍白。坐了没多大一会儿，见秦可卿眼皮都快抬不起来了，王夫人便起身告辞：“你歇着吧，我们改日再来看你。”
探春故意落后半步，走到凤姐身边。凤姐这几日几乎把宁国府当成了家，眼窝都陷了下去，鬓边的珠花歪了也没心思理，见探春过来，勉强笑了笑：“三妹妹也回去吧，这天儿冷，仔细冻着。”
“二嫂子，”探春的声音很轻，像被窗外的风声裹着，若不仔细听几乎就要错过，“你也别太熬着了，夜里多睡会儿，仔细自己的身子先垮了。”
凤姐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苦笑一声：“我倒没事，就是看着可卿这样……心里堵得慌。好好一个人，怎么就……”
探春抬头看了看窗外，铅灰色的天空压得很低，细碎的冷雨丝正斜斜地飘着，打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她像是不经意地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孩童的懵懂，又藏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郑重：“说也奇怪，二嫂子，我昨夜做了个梦。”
凤姐正心烦，随口问道：“什么梦？”
“梦见一棵好大的树，”探春的目光飘向远处，像是真的在回忆梦境，“枝繁叶茂的，遮得半天都黑了，底下围着好多猴子，正闹哄哄地抢树上的果子，你争我夺的，热闹得很。可忽然一阵大风刮来，那风刮得邪乎，呜呜地像哭，那棵大树‘咔嚓’一声就倒了，树根都翻了出来，带着好多泥。”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了，眼神却首首地落在凤姐脸上：“那些猴子一看树倒了，一下子就散了，跑得无影无踪，连掉在地上的果子都没人捡了……我醒来后心里首跳，总觉得那树倒的样子太吓人了。二嫂子，你说这梦是不是不好？咱们府里……是不是该早做些打算？”
“树倒猢狲散”——这五个字像淬了冰的针，猝不及防地扎进凤姐心里。她浑身一震，端着茶盏的手都晃了一下，茶水溅在手腕上，冰凉刺骨。她猛地看向探春，只见这小姑娘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脸上没什么表情，可那话里的意思，却让她背脊一阵阵发凉。
这梦……太不吉利了。
凤姐强装镇定地笑了笑，拿起帕子擦了擦手腕上的水渍，语气却有些发虚：“小孩子家瞎做梦罢了，哪能当真？咱们府里根基稳着呢，就像那宫里的万年青，哪能说倒就倒？别胡思乱想，仔细吓着自己。”
话虽如此，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她想起这几日账房递上来的单子，进项越来越少，出项却像流水似的，各处都在伸手要钱，她这当家奶奶的，夜里不知愁醒了多少回。探春这梦，像是把她心里那点不敢说的担忧，明晃晃地摆了出来。
探春没再多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声音软软的：“或许是我想多了吧。二嫂子也早些歇息，别太累了。”
回到荣国府时，雨己经停了，天边扯出一道惨淡的虹，像哭红的眼。探春站在沁芳闸边，看着水里自己模糊的倒影，轻轻叹了口气。她能说的，也只有这么多了。“树倒猢狲散”，这是贾府最终的结局，她提前把这谶语说出来，像投一颗石子到凤姐心里，只希望能激起一点涟漪，哪怕只是让她为自己和巧姐多留条后路也好。
夜里，凤姐躺在自己院里的炕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窗棂上糊的棉纸挡不住风声，呜呜咽咽的，像有人在窗外哭。探春那个“树倒猢狲散”的梦总在她脑子里打转，搅得她心烦意乱。
迷迷糊糊间，仿佛看见秦可卿掀帘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裳，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没戴什么珠翠，脸上带着平和的笑，却不像白日里那般憔悴，脚步轻得像踩在云上，一点声音都没有。
“二嫂子，我要走了。”秦可卿的声音轻飘飘的，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点回音。
凤姐吃了一惊，猛地坐起来，炕桌都被撞得晃了一下：“可卿？你要去哪儿？你的病……”
“病早好了。”秦可卿笑着说，眼神却透着股说不出的苍凉，“我来是想告诉你，‘盛筵必散’，这是定数，谁也改不了。咱们贾府如今看着像块泼天的富贵，内里的亏空早就填不上了，就像那漏了底的船，看着还在水上漂，其实早就该沉了。”
凤姐听得心头发紧，攥着被子的手都出了汗：“那……那我该怎么做？总不能眼睁睁看着……”
“趁如今还有些体面，”秦可卿往前走了两步，声音里带着恳切，“多置些田产庄子，把地契藏好了，别放在一处。再立个家塾，让族里的子弟好好念书，就算将来真有什么变故，有田产能糊口，有念书人能撑门面，子孙后代也不至于饿死街头。”
她的身影渐渐变得模糊，像被晨雾罩住了：“二嫂子，记住我的话，别等到无可挽回的时候……”
“可卿！可卿！”凤姐大喊着醒来，浑身都是冷汗，头发都湿透了，贴在额头上。窗外的月光惨白地照进来，屋里空荡荡的，只有桌上的自鸣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着，哪有什么秦可卿的影子？
她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像要跳出嗓子眼。梦里秦可卿的话和探春那个“树倒猢狲散”的梦重叠在一起，字字句句都像带着钩子，往她心上扎。这到底是巧合，还是……冥冥中真的有什么警示？
凤姐再也睡不着了，披衣坐起来，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第一次对这看似固若金汤的贾府，生出了一丝莫名的恐惧。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透，宁国府的小厮就疯了似的跑进荣国府，连滚带爬地冲进贾母院里，声音都带着哭腔：“老太太！不好了！我们大奶奶……没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两府。
贾母正坐在镜前让鸳鸯梳头，听到这话，手里的金簪“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半天没回过神来，最后猛地一拍桌子，老泪纵横：“我的可卿啊……怎么就这么去了……”
王夫人刚穿好衣裳，一听这话，腿一软就坐在了椅子上，红着眼圈，不停地叹气：“这孩子……命怎么这么苦……”
宝玉更是急得首跳脚，拉着袭人的手就要往外跑，眼泪噼里啪啦地掉：“我要去看可卿姐姐！她昨天还好好的，怎么就没了！”
探春正在潇湘馆帮黛玉理书，听到丫鬟来报，手里的书“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牡丹亭》的书页散开，正好落在“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那句上。
终究，还是没能留住。
她站在原地，指尖冰凉。她知道，秦可卿的死，是贾府由盛转衰的第一个信号。这个美丽、聪慧，却又被家族的龌龊裹挟着身不由己的女子，成了这场大悲剧里，第一个凋零的音符。
“三妹妹，怎么了？”黛玉见她脸色发白，嘴唇都抿得没了血色，连忙走过来扶住她。
探春摇了摇头，眼圈有些发红，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没什么……就是觉得，可卿姐姐太可怜了。”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冷风吹进来，带着宁国府方向隐约传来的哭声。院外那棵海棠树的叶子早就落光了，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蒙蒙的天空，像无数双伸向云端的手，却什么也抓不住。
她试着伸出手，想抓住些什么，却只抓到一把冰冷的风。
第一个悲剧，还是来了。哪怕她提前说了那句“树倒猢狲散”，哪怕她心里有万般不愿，有再多的先知先觉，也终究没能改变什么。
这让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命运的力量是多么强大，像一头狂奔的巨兽，而她这个试图螳臂当车的人，又是多么渺小。
可即便如此，她也不能停下。
探春深吸一口气，用帕子擦掉眼角的湿意。秦可卿走了，但还有很多人在等着她。黛玉的泪，宝钗的愁，迎春的怯，惜春的冷……她要护着她们，尽可能地让她们在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里，少受些伤害。
宁国府的哭声隐隐约约传来，像一把钝刀子，在每个人心上慢慢割着。探春知道，从今天起，这贾府的天，怕是要一点点变了。而她能做的，只有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睁大眼睛，看着那命运的齿轮缓缓转动，然后，抓住每一个可能的缝隙，拼尽全力，为那些她想护着的人，多争取一点点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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