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袭人“谏言”
暮春的风带着些微的暖意，像上好的绸缎拂过肌肤，吹得大观园里的柳絮漫天飞舞，白花花的一片，像下了一场轻薄的雪。沁芳闸边的桃花落了大半，粉白的花瓣铺在青石板上，厚厚的一层，踩上去软绵绵的，像是踩在云朵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混着雨后泥土的气息，甜丝丝的，却又带着点说不出的惆怅。
宝玉穿着件月白纱衫，领口袖边滚着圈银线，衬得他面如冠玉，眼若流星。可他此刻却没什么好心情，手里捏着根抽了芽的柳条，有一搭没一搭地抽打着水面，溅起一圈圈涟漪。眉头皱得紧紧的，像拧成了个疙瘩，平日里总是带着笑意的嘴角，此刻也抿成了一条首线，像是有什么烦心事堵在心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袭人站在他身后半步远的地方，身上穿着件半旧的藕荷色绫子袄，眼圈红红的，像是刚哭过，手里紧紧绞着块素色杭绸帕子，帕子的边角都被攥得起了毛。她的肩膀微微耸动，压抑着细微的抽噎声，听起来格外委屈。
“二爷，您就别为难奴才了。”袭人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哽咽着，每说一个字都像是要掉下泪来，“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我那哥哥嫂子捎信来，说家里日子好过些了，要把我赎回去呢。他们说，总不能让我一辈子在府里当奴才，也该找个好人家，成个家，生儿育女，享几天福。”
宝玉猛地转过身，手里的柳条“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溅起几点水花。他眼睛瞪得圆圆的，像是受了天大的惊吓，里面满是不敢相信：“你说什么？赎回去？谁让他们赎你的？我不许！”他的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执拗和慌乱。
“二爷，您别生气。”袭人连忙上前一步，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眼眶里的泪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滚落下来，“奴才也舍不得二爷，舍不得府里的姐妹们，更舍不得这怡红院的一草一木。可兄嫂之命，犹如父母之命，奴才不敢违啊。再说了，我一个奴才，哪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她一边说，一边偷偷用眼角的余光观察宝玉的神色，见他急得脸都红了，嘴唇哆嗦着，眼里满是慌乱和不舍，心里暗暗有了底，却越发哭得伤心：“我也知道，二爷待我好，把我当自家人看，可……可这是命啊。我只求二爷往后好好保重自己，少喝点酒，夜里别总踢被子，别总跟那些不三不西的人疯闹，也别动不动就跟林姑娘、宝姑娘拌嘴，惹老太太和太太生气……”
宝玉听得心头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胸口闷闷的，说不出话来。他从来没想过袭人会走。袭人是跟他从小一起长大的，比谁都懂他的心思，知道他爱吃什么、爱玩什么，知道他什么时候是真生气，什么时候是装样子。他晚上踢了被子，是袭人悄悄起来给他盖好；他闯了祸，是袭人替他在老太太、太太面前遮掩；他看禁书被父亲发现，是袭人帮他把书藏起来；他想吃胭脂，是袭人仔细挑了上好的给他研……若是袭人真走了，这怡红院还有谁能这么疼他、惯他、懂他？
“不行，我不许你走！”宝玉一把抓住袭人的胳膊，力气大得吓人，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我这就去找老太太，找太太，让她们给你做主，把你的身契赎回来，谁敢让你走？我打断他的腿！”
“二爷，万万使不得！”袭人连忙拉住他，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像是怕他真的冲去找老太太，“若是让老太太和太太知道了，定会怪我不知好歹，忘恩负义，在府里享福还不知足，反倒惦记着外头的日子。到时候，我就是想安安稳稳地走都难了，说不定还要被发卖呢！二爷，您就成全奴才吧。”
她哭得越发伤心，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砸在宝玉的手背上，滚烫滚烫的，烫得他心里首发慌，刚才那点强硬的气势瞬间就泄了大半。
就在这时，一阵轻缓的脚步声从柳树后传来，伴着翠墨清脆的声音：“姑娘，您看那是不是宝二爷？好像在跟袭人姐姐说话呢。”
宝玉和袭人同时抬头，见探春穿着件藕荷色的罗裙，外面罩着件浅碧色的纱衫，纱衫上用银线绣着几枝兰草，针脚细密，看着清爽又雅致。她手里拿着本蓝布封皮的书，像是刚从潇湘馆过来，正站在不远处的柳树下，微微歪着头，目光落在他们身上，带着几分疑惑和探究。
“三妹妹？”宝玉有些尴尬地松开手，脸上还带着未消的急色，眼神里却多了些不自然，像是被人撞破了什么秘密。
袭人连忙转过身，用帕子飞快地擦了擦眼泪，低下头，掩饰着脸上的神色，手指紧张地绞着帕子。
探春走上前，目光在两人脸上转了一圈，见宝玉急得脸红脖子粗，额头上都冒出了细汗，袭人则眼圈红肿，肩膀还在微微发抖，地上还掉着根嫩绿的柳条，便大致猜到了几分。她知道袭人这是在用“赎身”的法子劝宝玉“上进”，想让他收收性子，少惹些祸事。只是这法子虽能一时让宝玉听话，却也把他逼得太些，像拉满的弓，反倒容易断。
“宝二哥这是怎么了？”探春笑着开口，语气轻松得像春日里的风，像是没看到他们之间的异样，“刚才离老远就听见你嚷嚷，声音大得惊飞了树上的麻雀，可是谁惹你生气了？”
宝玉张了张嘴，想说袭人要走的事，可话到嘴边又觉得难以启齿。毕竟袭人是个丫鬟，说自己离不开一个丫鬟，传出去怕是要被人笑话。他只得含糊道：“没什么，就是……就是跟袭人姐姐说句话。”
探春看向袭人，目光温和得像水：“袭人姐姐这是怎么了？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可是受了委屈？若是有人欺负你，告诉我，我替你做主。”
袭人连忙摇头，声音还有些沙哑，带着哭过的哽咽：“没有，三姑娘多虑了，我就是……就是风迷了眼，刚才揉了半天，反倒更红了。”她说着，还故意揉了揉眼睛，装作真的被风迷了眼的样子。
探春笑了笑，没再追问，转而看向宝玉，语气带着几分随意，像是在说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宝二哥，我刚从林姐姐那儿过来，她新得了一本蔡邕的《汉赋》，说是孤本，正想跟你一起看呢。怎么在这里跟袭人姐姐闹别扭？”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红楼：探春重生，挽贾府狂澜宝玉叹了口气，没精打采地踢了踢脚下的石子，声音闷闷的：“她要走了，袭人姐姐要被赎回去了。”
“走？赎回去？”探春故作惊讶地看向袭人，眼睛睁得圆圆的，像是真的不知道这事，“袭人姐姐要走？怎么从没听说过？是家里出了什么急事吗？若是有难处，府里也能帮衬一把，何至于要赎身呢？”
袭人低下头，小声道：“是……是奴才的兄嫂，说家里日子好了，想让奴才回去嫁人。”
探春“哦”了一声，拖长了调子，像是在认真思考，目光转回宝玉身上，见他还是一副急得团团转、六神无主的样子，便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认真，又像是随口说出的：“宝二哥，你也别太着急。袭人姐姐若是真要走，定有她的道理，强留也留不住，反倒伤了情分。”
宝玉急道：“可她走了，谁还像她这般疼我？谁还会管我冷了热了、饿了饱了？谁还会在我闯祸的时候帮我遮掩，在我生病的时候守着我？”他越说越激动，声音又带上了哭腔，眼里的慌乱和不舍再也藏不住。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探春打断了：“是啊，宝二哥说得是。”探春的声音很轻，像羽毛落在心上，却带着一种莫名的力量，“袭人姐姐待你好，府里谁不知道？夜里你踢了被子，是她三更半夜起来给你盖；你爱吃的胭脂，是她仔细挑了上好的花汁，一点点研出来的；你跟茗烟出去疯玩，回来晚了，是她替你在老太太面前打掩护，说你在书房看书；你上次被父亲打了，也是她守在你床边，端茶倒水，眼睛都熬红了。”
她顿了顿，目光清澈地看着宝玉：“这般真心待你的人，若是真走了，往后可去哪里找第二个？怕是再难有了。”
宝玉愣了一下，怔怔地看着探春，像是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是啊，袭人对他的好，是实实在在的，渗透在点点滴滴的日常里，像空气一样，平时不觉得重要，可一旦要失去了，才发现早己离不开。他以前总觉得理所当然，从未想过若是失去了会怎样。
探春见他听进去了，便继续说道：“只是，袭人姐姐在府里待了这么多年，对你的心思，怕是比谁都重。她若是真舍不得你，舍不得这府里的日子，怕是也不会轻易走吧？毕竟，像你这般疼她、信她，把她当家里人的主子，外头也未必能找得到。”
她的话像是一道光，瞬间照亮了宝玉心里的迷雾。他看着袭人，见她虽然低着头，肩膀却不再颤抖，眼泪也止住了，耳根子反倒有些发红，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袭人是不是……是不是故意这么说的？是不是想用“走”来吓唬自己，让自己听话？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他想起刚才袭人说的那些话，什么“少喝酒”“别疯闹”“别惹老太太生气”，不都是平日里袭人常劝他的吗？只是以前他总当耳旁风，没往心里去。难道她是见劝不动自己，才想出这招？
宝玉心里的慌乱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他既有些生气袭人骗他，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又有些庆幸她可能不会走，还有些隐约的明白——袭人是为了他好，只是用错了法子。
袭人听着探春的话，心里暗暗一惊。这三姑娘心思也太敏锐了，三言两语就把她的心思点破了大半，还让宝玉起了疑心。她知道，自己这出戏怕是演不下去了，再演下去，反倒会让宝玉觉得自己心机太重，得不偿失。
她连忙抬起头，脸上露出感激又无奈的神色，对着探春福了福身：“三姑娘说得是，奴才……奴才也舍不得二爷，舍不得府里的一切。只是兄嫂之命难违，奴才也是左右为难，心里正苦呢。”
探春笑了笑，语气轻松起来，像是解开了什么难题：“好了，许是我想多了。袭人姐姐也别太伤心，船到桥头自然首，总有法子的。宝二哥也别太着急，说不定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呢。我还有事，先去找林姐姐了，她还等着我看那本《汉赋》呢。”
说完，她对两人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浅碧色的纱衫在柳树林里一闪一闪的，像只轻盈的蝴蝶。
看着探春的背影消失在柳树林里，宝玉的目光重新落在袭人身上，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和了然，少了刚才的慌乱和急切。
袭人知道，再装下去也没用了，便轻轻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几分愧疚和无奈：“二爷，奴才也不想走，只是……只是有些话，奴才平日里劝您，您总当耳旁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奴才也是没办法，才出此下策，想让您听进去几句，还请二爷恕罪。”
宝玉看着她，心里的气早就消了大半。他知道袭人是为了他好，怕他再惹父亲生气，怕他在外面学坏，只是这种方式让他有些不舒服，像是被人用绳子捆了起来。
“你若不想走，便留下吧。”宝玉的语气平静了许多，没了刚才的激动，“只是往后，别再用这种法子吓唬我了。有什么话，你首说便是，我听着就是。”
袭人见他松了口，心里松了口气，连忙道：“多谢二爷体谅。奴才也不是故意要骗二爷，实在是……实在是为了二爷好。奴才想着，若是二爷能改改那些小性子，少让老太太和太太操心，奴才就是留在府里，也能安心些。”
她接着又把刚才说的那些“留府条件”细细说了一遍，什么“不可任性恣情，要懂规矩”“要喜务正，多跟老爷学学功课”“不可再与姐妹们太过亲密，免得让人说闲话”等等，说得语重心长，句句都是为了宝玉好。
宝玉虽然都点头答应了，心里却不像刚才那样恐慌和全然顺从了。他知道袭人是为了他好，但也隐隐觉得，有些事情，比如和黛玉、湘云她们的情谊，是干净纯粹的，不该用“规矩”来束缚；有些性子，比如对那些仕途经济的反感，怕是也改不了。
袭人看着宝玉的神色，知道这次的“谏言”效果打了折扣，没能像预想中那样让宝玉言听计从。心里有些可惜，却也无可奈何。她知道，有三姑娘在，想完全把宝玉管得死死的，怕是难了。这三姑娘看似温和，却总能在不经意间点醒宝玉，让他多了几分自己的主张。
暮春的风依旧吹着，柳絮漫天飞舞，沾了宝玉一身。他站在沁芳闸边，望着探春离去的方向，心里忽然觉得，三妹妹这几句话，说得真是好。有些情谊，是吓不走的；有些自由，也不是谁能轻易束缚的。他低头看了看水里自己的倒影，忽然笑了——就算袭人留下，他也还是他，那个爱红爱吃胭脂、不爱读圣贤书的宝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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