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尤三姐自刎
深秋的风裹着冷雨，斜斜地往人骨缝里钻。荣国府的窗棂被雨敲得“啪啪”响，像谁在暗处捏着碎瓷片轻拍，又像钝了的丧钟在闷声晃。小花枝巷那处藏着尤二姐的小院里，却早没了雨的湿冷——血腥味从半开的院门漫出来，浓得发稠，盖过了雨气里的土腥，呛得人嗓子眼发紧。
尤三姐倒在青石板地上，素白的绫裙被胸口涌的血浸得透透的，红得发黑，像雪地里泼了桶滚烫的朱砂，又像骤然开了朵凄厉的红梅，瓣尖还颤着血珠。半柄鸳鸯剑斜插在她心口，剑穗上的红丝绦沾着血，垂在地上，被风一吹，轻轻扫过她苍白的下颌。那剑是当年柳湘莲送的定情物，剑鞘上嵌的蓝宝石，此刻在昏沉沉的光里闪着冷光，像滴凝固的泪。
柳湘莲还愣在原地，手里攥着那柄剑的另一半，指节捏得发白，指缝里渗着血——方才尤三姐拔剑时太急，剑刃划了他的手，他却像没知觉似的。他是来退婚的。前几日在酒肆听了几个纨绔嚼舌根，说“宁国府里哪有干净人？尤家姐妹更是跟着贾珍父子不清不楚”，他本就对宁府的荒唐存着芥蒂，心里一疑，便揣着鸳鸯剑来了。原想若尤三姐真有不妥，便把剑讨回来，断了这门亲；若她清白，便赔个罪，往后好好待她。可他万没想到，尤三姐性子烈得像灶膛里的火，听他含含糊糊问了句“听闻姑娘在宁府常与贾珍父子相处？”，脸“唰”地白了，跟着就拔了剑。
“柳郎！”她当时的声音还带着颤，却亮得像淬了冰，“我原以为你是个明白人，分得清脏水和清水，没想到也这般糊涂！我尤三姐清清白白活了这遭，眼里容不得半点脏！你既不信我，我便以死明志！”话音落，没等柳湘莲反应过来，剑就“噗”地刺进了胸口。
“三妹妹！我的三妹妹啊！”尤二姐扑在尤三姐身上哭，指甲抠着石板缝，声音劈得像破锣，“你怎么就这么去了！是我害了你！若不是我……”她哭得背过气去，被旁边的小丫鬟死死扶着，肩膀抖得像风中的枯叶。贾琏站在廊下，脸白得像张浸了水的宣纸，手足无措地搓着手——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偷娶尤二姐的事还没被凤姐撞破，倒先闹出了人命。方才尤三姐拔剑时，他想拦都没拦住，此刻只盯着地上的血，喉结滚了滚，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
消息传到荣国府时，探春正和宝钗在秋爽斋核过冬的衣物清单。案上摊着青布、棉絮的账目，宝钗正指着“给老太太做的灰鼠皮袄”那行字念叨：“这灰鼠皮得选毛厚的，不然过冬不暖。”翠墨却掀帘冲了进来，头发湿淋淋地贴在脸上，雨珠顺着发梢往下滴，砸在青砖上晕开小水点，她攥着门框喘气，声音抖得不成调：“姑娘……不好了！小花枝巷……尤三姑娘她……她用剑抹了脖子！没气了！”
探春手里的狼毫笔“啪”地掉在账本上，墨汁在“青布十匹”那行晕开一大片黑渍，把字迹都糊成了团。她猛地站起来，身下的梨木椅被带得往后滑了半尺，发出“吱呀”一声响。“怎么回事？”她抓着翠墨的胳膊追问，指节都捏白了，“柳湘莲呢？他不是跟尤三姑娘有婚约吗？”
“柳……柳公子也在那儿……”翠墨哽咽着，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掉，“听说是来退婚的……不知怎的，尤三姑娘就……就拔剑了……”
探春没再问，转身就往衣架上抓雨披——那是件青布雨披，边角磨得起了毛。宝钗伸手想拦：“三妹妹慢点！雨大，让小厮备车去！”可探春己经掀帘冲了出去，雨披的下摆扫过门槛，带起串水珠。宝钗只能跟着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喊：“让小厮备车！快！”
赶到小花枝巷时，小院里早乱成了锅粥。尤二姐趴在尤三姐身上哭，嗓子都哑了；几个伺候的婆子缩在墙角，手攥着围裙角，大气不敢出；贾琏在院里转圈，脚下踢到了尤三姐方才掉的发簪，也没心思捡。柳湘莲还站在原地，手里的半柄剑掉在了地上，剑刃沾的血溅在鞋面上，他却像没看见似的，眼神空得吓人，瞳孔里映着地上的血，又像什么都没映，嘴里反复念叨：“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问问……我没想让她死……”
业羊八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探春绕过尤三姐的尸体——白裙上的血己经凝住了，黑红黑红的，像块脏污的缎子——走到柳湘莲面前。雨水打湿了她的鬓发，几缕贴在脸颊上，冷得像冰，可她的眼神却亮得很，像淬了冰的银簪：“柳公子。”
柳湘莲猛地抬头看她，眼里血丝密布，红得吓人，像头被人戳了伤处的野兽。他张了张嘴，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三姑娘……她……她怎么就……”话说到一半，卡在了喉咙里，只剩粗重的喘气声。
“她以死明志。”探春的声音不高，却稳稳地压过了雨声和尤二姐的哭声，像块沉在水里的石头，“她信你，才把鸳鸯剑当信物藏了这么久；你不信她，听了几句闲话就来讨说法，她便用这剑证明自己的清白。如今她去了——”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柳湘莲苍白的脸上，那脸上还沾着雨珠，分不清是雨还是泪，“你若有悔，便念着她的好，记着她的刚烈，往后别再浑浑噩噩，被旁人的闲话蒙了心、遮了眼。”
她又扫了眼地上的剑，剑穗还在轻轻晃：“尤三姑娘虽是女儿身，却比许多缩头缩脑的男子都有骨气。你既与她有过婚约，便该念着这份情分，好好送她走——找块干净的地，立块碑，别让她到了地下，还被人指着脊梁骨说闲话。”
柳湘莲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尤三姐，看着她胸口那柄熟悉的剑，看着她紧闭的眼——方才她还睁着眼瞪他，眼里的光像火，此刻却什么都没了。眼泪“唰”地掉了下来，砸在青石板上，和地上的血混在一处。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膝盖撞得石板响，重重地磕了个头，额头撞在血渍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是我错了……是我糊涂……我对不起你……三姐……我对不起你……”哭声里满是悔恨，像被踩碎的琉璃，听得人心头发酸发紧。
探春没再说话，转身帮着尤二姐料理后事。她让婆子找了块干净的白绫布，轻轻盖在尤三姐身上——布太薄，遮不住那片刺目的红，她便又加了层。又转头嘱咐贾琏：“这事别声张，悄悄找个地方葬了。尤三姑娘一生要强，别让她死后还被人嚼舌根，说她‘为男人寻死’。”
贾琏连连点头，眼里也有了些悔意，搓着手道：“我……我这就去城外找块地……找块清静的。”
没过几日，京里就传开了：柳湘莲去了西山的水月庵，削发当了和尚。没人知道他是怎么从小花枝巷走出来的，也没人知道他在庵里说了什么，只知道他落发那天，水月庵的老尼说，他盯着庵外的红梅树，站了整整一夜。
他走前，托一个常往府里送药的老道，给贾府带了封信。老道没敢交给旁人，径首送到了秋爽斋——信封上写着“烦呈三姑娘亲启”，字歪歪扭扭的，像是手在抖。
探春拆开信，里面只有薄薄一张纸，字迹潦草得很，墨痕浓淡不均，有的地方还晕开了，像是落了泪在纸上晕的。上面写着：“三姑娘所言，湘莲记取。是我糊涂，听了秽语，疑了良人，害了三姐性命。此后青灯古佛，晨钟暮鼓，只求赎此罪孽。感念姑娘当日点醒，虽无以为报，然此恩此德，湘莲刻在心上。来世若有机会，再报今日之言。”
探春把信纸凑到烛火上，火苗舔着纸边，“噼啪”响着燃起来。纸灰被风吹得飘散开，像群白蝴蝶，没一会儿就散得没了影。窗外的雨还在下，敲得院角的芭蕉叶沙沙响，叶上的水珠滚下来，砸在土上，湿了一小块。
她轻轻叹了口气——尤三姐的死，像根淬了毒的刺，扎在每个人心里。柳湘莲出家了，或许是解脱，或许是给自己的惩罚，可人死不能复生，剑上的血擦得掉，心里的疤却消不了。可这深宅里的荒唐事，又何止这一件？贾珍还在寻欢，贾琏还藏着尤二姐，凤姐的算盘还在噼啪响……她能说句话点醒柳湘莲，却救不了尤三姐，也拦不住那些还在继续的糊涂事。
风卷着雨丝从窗缝钻进来，带着刺骨的凉。探春拢了拢身上的夹袄，转身回了屋——案上的衣物清单还摊着，宝钗方才写的“灰鼠皮袄”还在，过冬的衣裳得备，府里的账得核，日子还得往下过，哪怕心里像被这秋雨泡得发沉，沉得喘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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