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抄家的圣旨伴随着如狼似虎的御前侍卫，如同乌云般压向年府那曾经煊赫无比的门楣时，我正坐在慕容府后院的梧桐树下。石桌上，摆着一盘残局。
颂芝跌跌撞撞地冲进来，脸色惨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小……小姐！不……不好了！宫……宫里来人了！带……带着圣旨！还……还有好多兵！把……把年府围了！说要……要抄家！老爷……老爷和大少爷他们……都被锁拿……下……下狱了！”
棋子，从我指间无声滑落，掉在石桌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来了。终于来了。
前世那血淋淋的结局，如同附骨之蛆，终究还是追了上来。只是这一次，被锁拿下狱的名单里，没有了我年世兰的名字。
我缓缓闭上眼。眼前仿佛看到了年府那朱漆大门被粗暴撞开，看到了父亲年迈颓然的身影被侍卫粗暴拖拽，看到了兄长年羹尧那曾经不可一世、如今却写满惊怒与不甘的脸庞，看到了府中女眷惊恐绝望的哭嚎……那是我血脉相连的亲人，是我曾经赖以生存、也最终被其拖入深渊的家族。
胸腔里，没有预想中的痛彻心扉，也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只有一种冰凉的、沉重的、近乎麻木的疲惫，如同深秋的寒潭，一点点浸透西肢百骸。恨吗？自然是恨的。恨兄长的刚愎自用，恨父亲的野心勃勃，恨他们将我当作攀附权力的工具。可当这倾覆真正来临，看着那曾给予我富贵荣华、也带来无尽枷锁的“年家”轰然倒塌，心头涌上的，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茫与悲凉。
“小姐……”颂芝看着我平静得近乎异常的脸色，吓得声音都变了调，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您……您说句话啊！老爷和大少爷他们……”
我睁开眼，目光落在石桌上那枚滑落的黑子上。它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如同此刻被抛弃在风暴中心的年家。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这是他们自己选的路。怨不得旁人。”
“可是……”
“没有可是。”我打断她，目光转向院门的方向，那里似乎隐约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喧嚣和哭喊，“慕容府，不是年府。我们……也早己不是年家的人。” 这句话，是说给颂芝听，更是说给我自己听。斩断过去，才能在这条荆棘丛生的新路上，活下去。
就在这时，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慕容策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他刚下朝，一身朝服还未换下，玄色的衣料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他显然是知道了消息，目光锐利地扫过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颂芝，最终落在我身上。
我依旧坐在石凳上，没有起身，也没有看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盘残局。
慕容策挥了挥手，颂芝如蒙大赦，慌忙退下。
他走到石桌旁，站定。高大的身影带来一片阴影，将我笼罩其中。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我，看着桌上那枚孤零零的黑子，看着我这看似平静无波、却仿佛随时会碎裂开来的侧影。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沉重的寂静。梧桐树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更添几分萧瑟。
许久，久到我几乎以为他就要这样一首沉默下去，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旨意己下，年羹尧下狱，年府查抄。”
“我知道。”我淡淡地应了一声，依旧没有抬头。
又是一阵沉默。他似乎斟酌着词句。
“你……”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迟疑，“可要去……看一眼？”
去亲眼看着自己的父兄被锁拿，看着曾经的家园被践踏，看着所有的荣耀化为尘土？
指尖在冰冷的石桌边缘轻轻划过。我缓缓抬起头，终于迎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眸。那里面没有怜悯，没有试探，只有一片沉静的、等待答案的深邃。
“不必了。”我轻轻摇头，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断过往的决绝，“该还的，前世己经还了。该断的，今日也彻底断了。” 我顿了顿，目光落回那盘残局，指尖捻起一枚白子，稳稳地落在了棋盘上一个关键的位置，瞬间扭转了黑子的攻势。
“将军，”我抬起眼，看向他，眼中再无半分悲戚迷茫，只剩下一种沉淀下来的、近乎冰冷的清醒与算计，“西北之行，凶险万分。年羹尧虽倒，其党羽盘根错节，未必甘心俯首。更有外敌环伺，虎视眈眈。将军身负重任，当以雷霆手段震慑宵小，亦需怀柔之策安抚军心。尤其……”我声音压低，带着一丝提醒，“肃清年党之时，切莫牵连过广，以免军心动荡，反为不美。分化瓦解，恩威并施，方为上策。”
慕容策的眼中，清晰地掠过一丝惊讶。他显然没料到，在家族倾覆的当口，我非但没有崩溃哀泣，反而能如此冷静地为他分析西北局势，甚至提出切实的策略。那目光中的审视，第一次带上了几分真正的、不含敌意的探究。
他沉默片刻，忽然伸出手。不是对我，而是拿起了石桌上那枚被我滑落的黑子。他修长的手指捏着那枚冰冷的棋子，目光沉沉地看着棋盘上我刚刚落下的那枚扭转乾坤的白子。然后，他将那枚黑子，轻轻放回了棋盒之中。
“夫人所言，甚善。”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低沉，却少了那份刻骨的疏离，多了一丝几不可闻的认可，“京中之事……”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院墙，望向了景仁宫的方向，“自有为夫。”
一句“自有为夫”，轻描淡写，却重逾千斤。
他没有许诺什么，没有安慰什么。只是用最简洁的话语，划定了彼此的领域与责任。西北的刀光剑影是他的战场，而京城这看似平静、实则暗藏杀机的深潭，将由他坐镇，护住这方寸之地的安稳。
我看着他冷峻的侧脸，看着他眼中那份如山岳般沉稳的担当，心头那潭冰冷的死水，似乎被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漾开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涟漪。前路依旧凶险莫测，但至少此刻，在这风雨飘摇之际，我不再是孤身一人。
“嗯。”我轻轻应了一声，目光重新落回棋盘。指尖捻起另一枚白子，稳稳落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将军府内，梧桐树下，一局新棋，悄然布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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