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绵密，织成一片灰蒙蒙的帐子，将海州市海西区白云镇青山村紧紧裹住。陈十一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泥泞的村道上，冰凉的雨水顺着廉价雨衣的缝隙钻进脖领，激起一阵寒噤。裤管早己被泥浆糊得看不出本色，沉甸甸地裹在小腿上。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抬头望向眼前这栋低矮的瓦房——王老倌家，他今天走访的第五户。
门开了条缝，露出王老倌一张沟壑纵横、写满警惕的脸，浑浊的眼睛上下扫视着陈十一湿透的工装和他胸前那张小小的、塑封的“海西区白云镇青山村社区服务岗（编外）”工作牌。
“又是来填表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陈十一努力挤出笑容，提高音量压过雨声：“王伯，是我，小陈！社区的小陈！来给您再看看低保复核的事儿，上次的材料还差点……”
“低保？”王老倌的眉头拧得更紧，几乎成了个疙瘩，“上次不是交给你了？你们这些人，翻来覆去的，有完没完？说了多少次，这腿是年轻时挖矿砸的，公社那时候的老黄历，证明？上哪找证明去？人都死光了！”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几乎溅到陈十一脸上，“弄了半天还是个‘编外’！顶个屁用！找你们书记来！”
“砰！”一声闷响，带着湿气的木门在他鼻尖前几寸狠狠关上，震得门框上的灰簌簌落下。冰冷的泥水溅在他裤脚和鞋面上，留下更深的污渍。那句“编外顶个屁用”像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陈十一的耳膜，刺得他心头发紧。
他站在紧闭的门前，雨水顺着发梢流进眼睛，又涩又痛。怀里揣着的低保复核表格，边缘被雨水浸得发软。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只余下沉默的倔强。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那个己经卷了边、沾着泥点的笔记本，就着屋檐下昏暗的光线，在最新一页，重重写下：“王树根，低保复核。难点：历史工伤证明缺失。村民情绪：抵触强烈。待办：查旧档？访老矿工？”雨水滴落在纸页上，字迹洇开一小片模糊的蓝。
这笔记本，是他踏入青山村社工站那天，老站长赵建国给的，封面印着褪色的红字“为人民服务”。赵站长五十多岁，头发花白，皮肤黝黑粗糙得像村头老松树的皮，话不多，眼神却像能穿透人心。此刻，他就站在不远处村委会那扇掉漆的绿漆木门边，看着陈十一狼狈的样子，没说话，只是微微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几乎被雨声吞没。
陈十一默默收好本子，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推开村委会那扇同样沉重的门。一股混合着陈年纸张、青山宗陈十一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潮湿木头和廉价茶叶的味道扑面而来。几张老旧掉漆的木桌拼在一起，上面堆满了各种纸张、文件夹，像一座座摇摇欲坠的小山。墙角立着两个塞满资料的铁皮柜，油漆剥落的地方露出锈迹。唯一的“现代化”设备是角落里一台嗡嗡作响的老式饮水机。
墙上挂着的“青山村社区网格示意图”，几块区域用红笔潦草地标着“空巢老人”、“留守儿童”、“低保户”……每一个符号背后，都是一个沉甸甸的家庭，一个亟待解决的难题，如同王老倌那张愤怒而绝望的脸。
“碰钉子了？”赵建国沙哑的声音响起，他端着一个掉了瓷的大搪瓷缸走过来，里面是浓得发黑的茶，“正常。编外的牌子，挂在你胸前，也挂在老百姓心里。他们觉得你没根儿，说话不顶事。”他把搪瓷缸放在陈十一面前的桌子上，“喝口热的，暖暖。记住咯，在这青山村，脚底板沾的泥越多，说的话才越有分量。光靠那张纸，没用。”
陈十一接过搪瓷缸，滚烫的温度透过厚厚的瓷壁传到掌心。他低头看着杯口袅袅升起的热气，又看看自己沾满泥浆的裤腿和鞋子。赵建国的话，像这杯热茶，烫得他心口发疼，却也带来一丝奇异的暖意和方向感。他翻开笔记本，在记录王老倌情况的那页下方，用力添上一行字：“第一步：让脚底板沾满青山的泥！”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玻璃窗。村委会里光线昏暗，只有头顶那盏蒙尘的白炽灯发出昏黄的光晕。陈十一的目光扫过墙上那张网格图，那些代表困境的红色标记，此刻在他眼中不再仅仅是冰冷的符号。他仿佛看到王老倌在昏暗老屋里扶着伤腿艰难挪动的背影，看到网格图上其他尚未谋面、却同样被生活重压着的名字——李阿婆、张家的留守儿童……一股沉甸甸的责任感，混杂着初出茅庐的茫然和必须证明自己的倔强，沉甸甸地压在他年轻的肩膀上。
他深吸一口气，混杂着土腥、纸张和劣质茶叶味道的空气涌入肺腑。他拿起笔，在笔记本崭新的一页，重重写下：“走访计划：1. 李阿婆（独居，网格图标注‘需帮扶’） 2. 张家坳留守儿童张小妹（父亡母外出）…” 笔尖划过粗糙的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窗外，青山在连绵的雨幕中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如同他此刻看不清却必须踏上的前路。雨滴敲打瓦片的节奏，像催促的鼓点。这小小的、弥漫着陈旧气息的村委会，成了他跌入庞大现实的第一道战壕。他合上笔记本，封面上那行“为人民服务”的红字，在昏黄的灯光下，似乎比来时更加醒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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