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长周正明口中的“钉子案”,像几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了陈十一的案头。厚厚的三本案卷,用牛皮纸袋装着,封面上分别写着:
* 案卷01:赵家沟村赵德贵,反映1998年村集体林场征地补偿款分配不公案。(持续上访22年)
* 案卷02:柳林村王秀英,反映2005年其子李强在镇砖厂打工意外身亡赔偿不到位案。(持续上访17年)
* 案卷03:河口村集体,反映2008年镇工业园征地补偿标准过低、安置失地农民不力案。(集体访,多次围堵镇政府)
陈十一泡了杯浓茶,关上办公室的门,开始一本本翻阅。卷宗里,泛黄的信访登记表、字迹潦草的调查笔录、各种红头文件的复印件、历次调解失败的记录……纸张散发出陈年的霉味,记录着经年累月的怨气、绝望和无数次徒劳的交锋。
赵德贵的案子尤其典型。1998年,镇里修路征用了赵家沟村部分集体林场。当时补偿款是按人头分给了全村,但赵德贵坚称自家在林场投入了大量劳力开荒管护,应该多分,村里账目不清,存在猫腻。二十多年来,他无数次上访,从镇到县再到市,材料写了一麻袋,人也从壮年熬成了白发苍苍的倔老头。卷宗里记录着他多次冲击镇政府、在领导办公室静坐的“劣迹”,也有干部批注“老上访户,诉求无据,思想偏执,需稳控”。
陈十一没有急于下结论。他合上卷宗,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青山村调解赵大奎和钱福贵宅基地纠纷的经验告诉他,表面的诉求背后,往往隐藏着更深层的情感和心结。处理积案,不能只看冰冷的案卷,更要“见人、见事、见情”。
第二天,陈十一没带工作人员,独自一人骑着自行车,按照卷宗上的地址,来到了偏远的赵家沟村。几经打听,在一处低矮破旧的瓦房前,他看到了赵德贵。老人佝偻着背,正在院子里劈柴,动作迟缓,脸上沟壑纵横,写满了风霜和固执。
“赵大爷?”陈十一站在院门口,扬声喊道。
赵德贵抬起头,浑浊的眼睛警惕地盯着这个陌生的年轻人,当看到陈十一胸前的工作证时,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手里的柴刀也重重顿在地上:“又是镇上的?滚!我没什么跟你们说的!说了二十年,屁用没有!” 声音嘶哑,带着刻骨的敌意。
“赵大爷,您别急。”陈十一没有退缩,语气平和,“我不是来劝您别上访的,也不是来跟您讲大道理的。我就想听听,当年那林子,您是怎么开出来的?听说您费了老鼻子劲了?”
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沉寂多年的死水。赵德贵布满阴霾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波动。他盯着陈十一看了好几秒,似乎在判断这话的真伪。陈十一就那么站着,眼神坦荡而真诚。
也许是太久没人愿意听他讲“开荒”的故事,也许是陈十一的态度与以往那些高高在上、只想“息事宁人”的干部不同。赵德贵最终别过脸,闷声闷气地哼了一句,算是默认陈十一可以进来。他没有让座,自己拉过一个破旧的小马扎坐下,继续低头劈柴,但动作明显慢了下来。
陈十一也不在意,就在院里的石墩上坐下。他没有立刻追问补偿款,而是顺着刚才的话题:“大爷,听说当年那坡地石头多,树难活?”
赵德贵劈柴的动作顿住了。他抬起头,望向远处隐约可见的山坡,眼神变得悠远而复杂,仿佛穿透了二十多年的时光。“石头?何止是石头!”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被岁月尘封的辛酸,“那是石头窝!一镐头下去,火星子首冒!老子带着老婆孩子,一筐筐石头往外背!肩膀磨烂了,血浸透了汗衫!种树苗,缺水,半夜三更去山沟里挑水浇!好不容易树活了,成林了……”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悲愤,“他们一句话,说征就征了!分钱?全村人,坐享其成!凭啥?!我赵德贵流的汗,喂了狗吗?!” 老人激动起来,枯瘦的手紧紧攥着柴刀,青筋毕露。
陈十一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听懂了。赵德贵执着的,早己不是那点补偿款的差额,而是那份被彻底忽视、被集体淹没的艰辛付出和血汗价值!这是对他个人劳动尊严的践踏!二十多年的上访,支撑他的不是金钱,而是这份无法释怀的委屈和愤怒!
“大爷,”等赵德贵情绪稍平,陈十一才缓缓开口,语气带着理解和尊重,“您受委屈了。当年开荒的苦,不容易,我听着都觉得难。集体林场补偿按人头分,是当时的普遍做法,可能有它的道理。但您家付出的心血比别人多,这也是事实。这份付出,不该被抹杀。”
赵德贵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陈十一,仿佛第一次有人真正“看见”了他的付出。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事情过去这么多年,很多账目可能确实找不到了。”陈十一坦诚地说,“但您看这样行不行?补偿款差额,现在要重新算清,确实困难重重。但您为那片林子付出的心血,青山为证!这份功劳,镇里、村里得认!我回去想办法,看能不能从别的方面,给您一些补偿和尊重。比如,在村史馆或者林场旧址立块牌子,把您当年开荒的事迹写上去,让后人知道您的功劳?或者,在政策允许范围内,给您申请一些困难帮扶?当然,这只是我的初步想法,具体怎么做,还得商量。您看,这样行吗?”
陈十一没有承诺解决补偿款,而是提出了一个全新的思路——承认其历史贡献,给予精神慰藉和适当的现实关怀。这完全出乎了赵德贵的意料。他怔怔地看着陈十一,布满皱纹的脸上表情复杂变幻,愤怒、委屈、茫然,最后慢慢沉淀为一种深深的疲惫和一丝微弱的、几乎不敢置信的希望。二十二年了,第一次有人没有把他当成“麻烦制造者”,而是真正理解了他的心结,并试图用一种他从未想过的方式去化解。
老人沉默了许久,最终,他缓缓放下柴刀,长长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仿佛抽干了他全身的力气。他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只是挥了挥手,声音沙哑而疲惫:“你……看着办吧……我累了……” 他转过身,佝偻着背,慢慢走进了昏暗的堂屋。
陈十一知道,这扇尘封了二十二年的心门,终于被他用“共情”这把钥匙,撬开了一道缝隙。虽然前路依旧艰难,但化解这个“钉子案”的方向,己然清晰。他走出赵家沟村,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笔记本上,关于赵德贵案子的记录旁边,他写下了新的注解:“核心诉求:劳动价值被承认与尊重。解决方向:精神抚慰+现实关怀(非经济补偿)。突破口:找到证明其开荒贡献的旁证(老支书?老村民?)。” 青山村那套“倾听—共情—解决—回访”的法宝,在乡镇信访的熔炉里,依然闪烁着金子般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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