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村村委会那间弥漫着旧纸张和廉价茶叶味的办公室里，气氛难得地有些凝重。陈十一站在那张斑驳掉漆的长条木桌前，对面坐着两个人，像两座沉默对峙的山丘。
左边是赵大奎，五十出头，膀大腰圆，皮肤黝黑发亮，穿着一件沾着泥点的旧工装，眉头拧成一个铁疙瘩，粗壮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握着凳子边缘而微微发白。他是村里有名的“犟牛”，力气大，脾气更倔。
右边是钱福贵，年纪与赵大奎相仿，身材干瘦，穿着件半新不旧的灰色夹克，眼神里透着山里人特有的精明和一丝掩饰不住的怨气。他是赵大奎的邻居，也是这场持续了五年之久的宅基地纠纷的另一方。
两人中间隔着一道无形的鸿沟，空气里弥漫着压抑的火药味。起因是两家屋后那块狭长的、长满荒草的边角地。赵大奎认为那是他家祖上老屋基的一部分，理当归他扩建灶房；钱福贵则咬死那是两家公共的滴水巷，有他一半，寸土不让。五年间，从指桑骂槐到推搡动手，砸过对方菜地，堵过对方排水沟，村干部、镇里土地所的人来调解过无数次，嘴皮磨破，协议签了又撕，谁也说服不了谁，成了青山村有名的“死疙瘩”。
陈十一摊开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从老站长赵建国和其他村干部那里了解到的纠纷始末、双方诉求和之前调解失败的关键点。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赵叔，钱叔，今天把两位请来，就是想再……”
“有啥好说的！”赵大奎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搪瓷缸嗡嗡作响，茶水溅出，“白纸黑字！上次镇里老李来量的尺寸，那巷子明明就该有我三尺！他钱福贵凭啥占着不让？欺负我赵家没人？”他瞪着钱福贵，眼珠子发红。
钱福贵也不甘示弱，冷笑一声，声音尖利：“赵大奎！你少在这里拍桌子打板凳吓唬人！那尺寸怎么量的你心里没数？你屋后那堵墙斜出去多少？占了我家地基的边角，当我瞎？还三尺？一寸你都别想！”他激动地站起来，指着赵大奎的鼻子，“上次你堵我家水沟的事还没跟你算账呢！”
眼看又要吵起来，陈十一赶紧起身，站到两人中间：“赵叔！钱叔！消消气，都坐下，坐下说！吵架解决不了问题，我们今天是来想办法的！”
他转向赵大奎，语气尽量放平缓：“赵叔，您说镇里上次量的尺寸，结果还在吗？能不能给我看看？咱得凭依据说话，对吧？”
“早撕了！看着就来气！”赵大奎气呼呼地别过脸。
陈十一心里咯噔一下，又看向钱福贵：“钱叔，您说赵叔家墙斜了，有依据吗？或者，当初盖房子的时候，村里有没有留底的老图纸？”
钱福贵哼了一声：“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哪来的图纸？明摆着的事！村里谁不知道他那墙歪？”
关键证据缺失，各执一词。陈十一知道，再纠缠细节只会火上浇油。他合上笔记本，决定换个思路，暂时跳出那三尺地的局限。
“赵叔，钱叔，”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让两人暂时停止了怒目相视，“咱们青山村巴掌大的地方，祖祖辈辈都住这儿，往上数三辈，说不定还沾亲带故呢。为这点地界，闹了五年，值当吗？”
他顿了顿，观察着两人的神色。赵大奎依旧梗着脖子，钱福贵则撇着嘴，但都没立刻反驳。
“您二位想想，这五年，生过多少气？耽误过多少工夫？邻里邻居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心里堵着个大疙瘩，日子过得也不舒坦，是吧？”陈十一语重心长，“我听说赵叔家的小孙子前阵子发烧，深更半夜的，还是钱婶帮忙去叫的赤脚医生？钱叔家收稻谷忙不过来那回，赵婶是不是也搭了把手？远亲不如近邻啊！”
这话似乎戳中了什么。赵大奎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松动了一丝，钱福贵眼神里的怨气也淡了点，但谁也没接话。
“那块地，”陈十一指着窗外两家屋后方向，“荒了五年，长满草，除了闹心，啥用没有。赵叔您想扩灶房，钱叔您家也想把那块地整利索了，是不是这个理儿？”
两人不置可否，但眼神都闪烁了一下。
陈十一知道火候差不多了，抛出了他琢磨了几天的想法：“您看这样行不行？那地方窄，两家都想要全占，确实不现实。咱能不能退一步？也别死抠那三尺两尺了。村里头马上要搞环境整治，公共区域统一清杂草、铺砖头。您两家屋后这块，干脆也归到整治范围里。村里出面，把那片杂草清了，平平整整铺上透水砖，变成一条干净整洁的公共走道！您两家谁也不用争那点地皮，还都方便！赵叔您家进出后门也宽敞，钱叔您家看着也清爽！这钱，我去跟村里申请，看能不能从整治经费里出一点，或者实在不行，我再去镇上跑跑看有没有合适的项目能搭上边！”
这个提议显然出乎两人的意料。赵大奎和钱福贵都愣住了，互相看了一眼，又迅速移开视线，脸上愤怒的表情被一种复杂的思考神色取代。不用争那块地了？变成公共的走道？村里出钱弄平整？
办公室里陷入了另一种沉默，不再是剑拔弩张，而是一种带着权衡的寂静。陈十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这可能是打破僵局的唯一机会。他紧紧攥着口袋里的笔记本，手心微微出汗，等待着两座“山丘”的反应。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满是灰尘的空气里投下几道光柱，细小的尘埃在其中无声地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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