漩涡深处——形式主义泥潭中的众生相
如果说处理居民纠纷是在泥泞中跋涉,那么应对层出不穷的行政性任务和检查评比,则让刘青感觉自己被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无法挣脱的漩涡。这个漩涡由无数的表格、汇报、台账、摆拍照片和虚无缥缈的指标构成,它消耗着所有人的精力,却与社区居民的真实需求渐行渐远。
一、 “三级事件”与“魔法照片”
“小刘,快来帮个忙!”网格长老赵招呼着,“18号楼那个‘三级事件’快到时限了,整改后的照片还没拍!” 刘青过去一看,所谓的“三级事件”是指有居民反映楼栋消防通道偶尔有零星杂物堆放。问题本身不严重,邻里沟通一下就能解决。但按照系统流程,一旦被标注为“三级”,就必须由社区层面立案、处理、结案,并且最关键的是——必须上传“整改前后对比照片”以证明工作成效。
然而,通道此刻本来就是畅通的。 “这……没‘整改前’的照片啊?”刘青疑惑。 老赵嘿嘿一笑,熟练地拿起一个破纸箱随意扔在通道角落,拿出手机“咔嚓”一张:“喏,这就是‘整改前’。”然后迅速把纸箱拿开,又“咔嚓”一张:“这就是‘整改后’。完美!” 看着系统里那组“生动”的对比照,刘青哑口无言。 “都这么干,”另一个同事小马凑过来,自嘲地笑道,“不然咋办?难道为了拍个‘整改前’,还得天天盼着楼道里堆满垃圾?咱们这叫‘无中生有’式工作法,必备技能!” 办公室里响起一阵苦涩的笑声。大家都心照不宣,这套流程设计的本意或许是好的,但到了基层,就异化成了赤裸裸的“造假”。没有人去关心问题是否真正解决、隐患是否彻底消除,只关心系统里的流程是否走完、台账是否漂亮。
二、 “141”体系与“选择性失明”
更让刘青感到无力的是消防安全检查。上级推行“141”消防安全管理体系,要求对辖区内“九小场所”进行常态化、全覆盖巡查,发现问题立即上报平台。 起初,刘青干劲十足,真的认认真真去排查。很快他就发现,小餐馆煤气罐乱放、私拉电线,小旅馆灭火器过期、安全通道堵塞等问题比比皆是。 他如实上报了几家,结果呢? 街道安全办电话立刻追过来:“小刘啊,你报上来的这几个问题,我们看了,确实存在。但是……你得考虑实际情况。这些小本经营,你让他一下子整改到位,不现实嘛。逼急了,人家关门走了,经济指标怎么办?稳定怎么办?” “可是,万一出事……” “哎呀,我们都知道万一出事的后果!所以更要讲究方法!多提醒,多督促,但上报要……嗯,谨慎一点。有些小问题,咱们内部记录,口头提醒就好,没必要都捅到系统里,那样显得我们工作没做好,也给上面添麻烦,最后压力还是落到咱们自己头上。” 老赵也私下提点他:“小伙子,别太较真。全都报上去,考核扣分是小事,关键是后续的整改督导,累死你还不讨好,商户恨你,领导嫌你没事找事。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能瞒报就瞒报,能缓报就缓报,除非是那种实在盖不住的重大隐患。”
刘青看着同事们巡检时,和商户们嘻嘻哈哈,签个字就走,对显而易见的隐患视若无睹。他起初还会争执:“这是安全隐患!会死人的!” 同事则回以看外星人般的眼神:“死人了?哪那么容易死人?这么多年不都这么过来了?就你金贵?上面要的是‘平稳’,不是‘问题’!”
一次,他和老赵去检查一家快餐店,后厨油污厚重,电线乱如蛛网。老赵和老板寒暄两句,就在检查表上勾了“全部合格”。出门后,刘青忍不住质问。 老赵叹了口气,点着一根烟:“小刘,我儿子跟你差不多大。我不想安全吗?我比谁都怕出事!但报了有什么用?街道也没钱帮他改造,城管来了最多罚点款,罚完了他还是这样干,反而更抵触我们。真要强令他停业整顿?他一家老小谁养?闹起来算谁的?有些雷,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炸,就只能当它不存在。这就是基层的无奈。”
刘青沉默了。他意识到,这不是个人的懒惰或腐败,而是一种系统性的“共谋”。在“稳定压倒一切”和“无限责任”的高压下,掩盖问题成了性价比最高的选择。巨大的无力感包裹了他。
三、 “创文”风暴与居民的怒火
而所有这些形式主义,在“创建文明城市”检查期间,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整个社区、整个街道乃至整个城市,如临大敌。上级下达的命令细致到令人发指:沿街商铺严禁出摊经营,晾衣竿不得伸出窗外,阳台不得悬挂杂物,甚至居民窗台上盆栽的摆放都要整齐划一!
刘青和同事们变成了“市容纠察队”,每天上街巡逻,苦口婆心,甚至动手帮收。商户们怨声载道:“不出摊我吃啥?喝西北风啊!”“检查?检查能当饭吃?” 居民们更是怒火中烧。最极端的事件发生了:幸福里社区有一块边角地,几位老人辛勤开垦了多年,种了些蔬菜,既是乐趣,也能补贴家用。一夜之间,街道组织的“创文突击队”开着挖掘机,将菜地夷为平地,理由是“影响市容观瞻,属于违规种菜”。
老人们闻讯赶来,看着心血化为乌有,捶胸顿足,破口大骂: “强盗!土匪!你们这些当官的就会欺负老百姓!” “什么文明城市?我看是土匪城市!” “我种了七八年了,早干嘛去了?非要等长大了来拔?你们缺德不缺德!”
刘青和同事被派去“维持秩序”,实际上是挡在前面承受居民的怒火。鸡蛋、烂菜叶砸过来,咒骂声不绝于耳。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抓住刘青的胳膊,老泪纵横:“小伙子,你说说,我种点菜,怎么就不文明了?怎么就给城市抹黑了?这比那光秃秃的黄土好看吧?” 刘青面红耳赤,无言以对。他能说什么?说这是上级命令?说这是为了“大局”?在这些具体的、活生生的痛苦面前,一切解释都显得那么苍白虚伪。
起初,他还会试图解释几句政策,但换来的只是更激烈的嘲讽和谩骂。后来,他麻木了。只是机械地站在那里,听着,忍着,内心充满了荒诞感和自我厌恶。他觉得自己不是在服务人民,而是在站在人民的对立面,成为一台冰冷机器的帮凶。
西、 交叉互评与“皇帝的新装”
“创文”刚过,“交叉互评”又来了。兄弟街道组成的检查团要来观摩学习。 社区上下又是一阵鸡飞狗跳。提前几天就开始大扫除,清理卫生死角——不是彻底根治,而是用围挡暂时遮起来。精心设计参观路线,反复演练讲解词。甚至提前“安排”好一些“群众演员”,教他们如何说社区的“好”,如何表达“幸福感”、“获得感”。
检查当天,一切都光鲜亮丽,井然有序。检查团领导们听着汇报,频频点头,对着干净得过分的街道和笑容僵硬(因为练习了太多遍)的居民拍照留念。 刘青作为工作人员跟在后面,听着双方领导说着冠冕堂皇的官话套话,看着这本精心策划的“皇帝的新装”,胃里一阵翻腾。他瞥见路边一个真正的小贩,正被城管“礼貌”地劝离,脸上写满了敢怒不敢言。
五、 基层领导的无奈
社区主任老王,一个在基层干了二十多年的老书记,忙完一天,疲惫地靠在椅子上,对刘青倒了几句苦水: “小刘,我知道你心里有气,觉得我们都在搞形式主义。说实话,我比你更恨!”他揉着太阳穴,“谁不想干点实实在在的事?谁不想让老百姓真说声好?可没办法啊。” “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所有的部门,所有的工作,最后都落到社区。每个部门都觉得自己工作最重要,都要留痕,都要考核。我们也想精准施策,可资源呢?权限呢?就这点人手,应付这些检查评比台账都筋疲力尽了,哪还有时间和精力去走家串户,去解决那些真正的难题?” “拔菜那事,我心里不难受吗?那几位老人我都认识!但那是街道下的死命令,我能怎么办?顶着不干?我这书记就别当了。换了别人来,可能干得更差。” “很多时候,‘稳定’的意思,就是‘别给我惹事’。把事情捂住了,哪怕底下烂透了,只要表面光鲜,就是功劳。你把问题捅出去,哪怕是为了解决,也是不懂政治,给领导添麻烦。”老王长叹一声,“小刘,改变不了环境,要么适应,要么离开。像你这样有想法有能力的年轻人,耗在这里,可惜了。”
听着老王的肺腑之言,刘青最后一点愤怒也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悲哀。原来所有人都知道这是错的,所有人都身不由己,所有人都在这个漩涡里一起下沉。
形式主义的浪潮,不仅磨平了他的意志,更几乎淹没了他最初的理想与热忱。他像一台过度使用的机器,齿轮间塞满了名为“表格”、“台账”、“检查”、“摆拍”的泥沙,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即将停止运转。
刘青心想:形式主义并非抽象的概念,而是由无数具体而微的荒谬细节构成的巨大泥潭。它消耗着基层工作者的精力,透支着政府的公信力,离间着干群关系。在这里,真实被包装所取代,实效被流程所淹没。身处其中的每一个人,从普通社工到基层领导,都既是受害者,又在某种程度上成了合谋者。这种系统性困境,让个体的努力和挣扎显得如此渺小和无力,最终导致普遍的麻木与 犬儒主义。刘青的离开,是对这种环境的绝望逃离,也是对自己内心最后一点火种的艰难保护。
作者“青山宗陈十一”推荐阅读《基层晋升路:从编外社工到政坛》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http://www.220book.com/book/VOP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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