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健的瓶颈卡在第三周的末尾。
那天下午的阳光格外刺眼,透过窗帘缝隙漏进客厅,在地板上投出一道亮得发慌的光带。洛林远坐在沙发上,右手捏着一支笔,悬在白纸上——张医生说可以尝试握笔写字,锻炼指关节的灵活度,可那支钢笔在他手里像有千斤重,指尖刚用力,指节就僵得发疼。
“废物。”他低声骂了一句,不是骂笔,是骂自己。钢笔“啪”地掉在纸上,洇出一小团墨渍,像朵丑陋的花。
晏逐水端着切好的苹果从厨房出来,正好撞见这一幕。他脚步顿了顿,把果盘放在茶几上,没敢靠近,只是拿出手机打字:“洛先生,要不今天先休息?”
洛林远没看他的手机,视线落在那团墨渍上,脸色阴沉沉的。“休息?”他嗤笑一声,抬眼看向晏逐水,眼神里带着点没处撒的火气,“休息就能好?”
晏逐水的指尖蜷了蜷,没接话。他知道洛林远这几天心情差——上周复健时,左手食指能勉强弯曲半寸,他盯着那根手指看了半晌,嘴角甚至偷偷勾了下,可这几天不管怎么练,指尖都像生了锈,别说弯曲,连轻轻抬一下都扯得手腕发疼。
“过来。”洛林远忽然说,声音冷得像冰。
晏逐水连忙走过去,蹲在他面前,以为他要继续复健,伸手就要去拿茶几上的按摩油。
“别碰那个。”洛林远却抬手挡住了,指节擦过晏逐水的手背,带着点凉意,“用手。”
晏逐水愣了愣:“?”
“用你的手。”洛林远重复了一遍,把左手往他面前递了递,手腕上的纱布己经换了薄款,能隐约看到下面淡粉色的疤痕,“不用油,就用手按。”
晏逐水更懵了。不用按摩油的话,指尖的摩擦力会变大,按重了容易磨破皮肤,按轻了又没效果——这分明是故意刁难。
他抬头看洛林远,对方正垂着眼看他的手,眼神里没什么情绪,只有点说不清的冷漠,像在打量一件工具。“怎么?不愿意?”洛林远挑眉,语气又冷了几分,“还是觉得我的手配不上你这双‘金贵’的手?”
前几天复健时,他随口说过一句“你的手真粗糙”,此刻却翻出来当刺。晏逐水连忙摇头,慌忙拿出手机打字:“不是的!我只是怕弄疼您。”
“弄疼了又怎样?”洛林远扯了扯嘴角,露出点自嘲的笑,“反正也疼惯了。”
晏逐水看着他眼底那点藏不住的挫败,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下。他没再犹豫,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洛林远的左手。
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人都僵了一下。
晏逐水的手心带着刚洗过苹果的湿气,温温的,指腹有层薄茧,蹭过洛林远微凉的皮肤时,带着点细微的痒意。洛林远的手指很长,指节分明,只是此刻绷得太紧,指尖泛着青白色,连带着手腕的肌肉都硬邦邦的。
“放松点。”晏逐水没法说话,只能用指腹轻轻蹭了蹭他的虎口,眼神里带着点安抚的意味。
洛林远的喉结动了动,没说话,却悄悄松了松指节。
晏逐水这才开始按摩。他没像往常那样按筋络,而是用拇指和食指捏住洛林远的指尖,从指甲盖开始,一点点往指根揉。力道很轻,像在抚摸什么易碎的东西,指腹贴着他的皮肤,慢慢打圈——不是乱揉,是跟着某种隐秘的节奏,一下一下,缓而稳。
洛林远起初还绷着,可渐渐地,他发现晏逐水的手法很特别。他的指尖好像长了眼睛,总能精准地落在最僵硬的那处肌肉上,揉动的频率也奇怪,有时快有时慢,却偏偏能顺着血液流动的节奏,把暖意一点点送进指节缝里。
就像……在弹一首极慢的曲子。
“你以前到底学没学过按摩?”洛林远忍不住问,声音比刚才软了点。
晏逐水抬眼看他,摇了摇头,指尖没停——他没学过,只是小时候看奶奶揉关节炎的膝盖,学了点皮毛,后来自己偷偷练琴时指节疼,也这么揉过,只是没想到用到洛林远手上,竟格外顺手。
他捏到洛林远的食指时,对方的指尖猛地颤了一下,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闷哼。晏逐水连忙放轻力道,低头看时,才发现这根手指的指节比别的都肿些,大概是早上握笔太用力,磨红了。
“疼?”晏逐水停下动作,拿出手机打字。
洛林远别开脸,“不疼。”声音却有点发紧。
晏逐水没信,指尖在他指节上停了停,忽然低下头,用唇轻轻碰了碰他的指腹。
很轻的一下,像羽毛拂过,带着点温热的呼吸。
洛林远浑身一震,猛地抽回手:“你干什么?!”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脸上泛着点不自然的红,是羞的,也是惊的。他没想到晏逐水会这么做——那动作太亲昵了,像在哄孩子,带着种不加掩饰的心疼,撞得他心口发慌。
晏逐水也愣了,他刚才只是下意识的动作,小时候奶奶疼他,他摔了跤,奶奶就会这么吹吹他的伤口。此刻被洛林远这么一吼,他才反应过来自己逾矩了,脸“腾”地红透了,慌忙低下头,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客厅里静了下来,只有窗外的风吹得窗帘沙沙响。那道亮得发慌的光带移到了茶几上,正好落在那盘没动过的苹果上,果皮的红反射着光,刺得人眼睛发酸。
洛林远看着晏逐水泛红的耳尖和紧绷的后背,心里那点火气忽然就散了,只剩下点说不清的别扭。他张了张嘴,想说“算了”,又拉不下脸,只能别别扭扭地哼了一声:“下次别这样。”
晏逐水连忙点头,头埋得更低了。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叮咚——”
清脆的铃声打破了客厅里的尴尬。洛林远皱了皱眉,谁会来?他没约人。晏逐水也愣了愣,站起身想去开门,却被洛林远拉住了。
“等等。”洛林远盯着门口,眼神忽然沉了下去,“你去厨房待着。”
晏逐水不解地看他——洛林远很少不让他见人。但他没多问,只是点了点头,转身往厨房走,路过玄关时,忍不住透过猫眼看了一眼。
门外站着个女人。
穿一身米白色的连衣裙,头发挽成个优雅的发髻,手里拎着个精致的手提包,眉眼弯弯的,看着很温柔,却又透着股说不出的疏离感。晏逐水没见过她,却莫名觉得眼熟,好像在洛林远以前的海报旁边见过——后来才反应过来,是何虞欣,那个总出现在洛林远采访里的经纪人,也是……照片上站在他身边的人。
“谁?”洛林远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刻意压着,听不出情绪。
“是我,林远。”门外的女人笑了笑,声音温温柔柔的,“我来送份资料。”
洛林远没说话,过了几秒,才起身去开门。
门“咔哒”一声开了。何虞欣走进来,目光扫过客厅,落在洛林远身上时,眼睛亮了亮:“看来恢复得不错,气色比上次见好多了。”
“有事?”洛林远侧身让她进来,语气淡淡的,没接她的话。
“急什么。”何虞欣也不介意,自顾自地在沙发上坐下,把手提包放在身侧,“就不能是老朋友来看看你?”她说话时,视线往厨房的方向瞥了一眼,虽然没看见人,却像察觉到什么似的,嘴角的笑意淡了点。
洛林远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眼厨房门,眉头皱了皱:“我这里没什么好看的。”
“怎么会。”何虞欣从包里拿出个文件夹,推到洛林远面前,“国际音乐基金会的邀请函,想请你做明年的评委。”
洛林远的指尖碰了碰文件夹,没打开。“评委?”他嗤笑一声,“让一个连琴都弹不了的人做评委?他们是来笑话我?”
“你怎么总这么想。”何虞欣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点惋惜,“他们是认可你的眼光。林远,这是个好机会——重新回到圈子里,大家不会忘了你的。”
“我没兴趣。”洛林远把文件夹推了回去,眼神冷了下来,“你也别总替我做决定。”
“我是为了你好。”何虞欣的声音沉了沉,“你总不能一首躲在这里,守着……”她没说完,却又瞥了眼厨房的方向,意有所指。
洛林远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守着什么?”他往前倾了倾身,眼神像淬了冰,“守着谁,跟你有关系吗?”
何虞欣被他问得噎了一下,随即又笑了,只是笑意没到眼底:“我只是不想看你糟蹋自己。林深处有水流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林深处有水流最新章节随便看!你以前多骄傲啊,什么时候屈尊过……”
她的话没说完,厨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晏逐水端着两杯水走出来——他刚才在厨房听着,知道客人在,总不能一首躲着。他把水杯放在茶几上,一杯推到何虞欣面前,一杯放在洛林远手边,没敢看他们,低着头就要往回走。
“这位是?”何虞欣忽然开口叫住他,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点审视。
晏逐水脚步顿了顿,没敢说话。
“护工。”洛林远抢先开口,语气淡淡的,“雇来照顾我的。”
“护工?”何虞欣挑了挑眉,视线在晏逐水洗得发白的工装和磨破的袖口上扫了一圈,又落回他脸上,笑了笑,“看着倒是老实。洛先生现在住得偏,是该有人照顾。”话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优越感,像在说“你现在竟过得这样”。
晏逐水的指尖蜷了蜷,没接话,只是微微鞠了一躬,转身往厨房走。经过洛林远身边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洛林远的手攥紧了,指节泛白。
“你看,”何虞欣等晏逐水走进厨房,才重新看向洛林远,声音放低了些,“林远,跟我回去吧。基金会的评委我帮你应下了,下周我们去见理事长,正好……”
“我说了,我不去。”洛林远打断她,语气冷得像冰,“何虞欣,我们早就结束了,我的事不用你管。”
何虞欣的脸色白了白,却还是强撑着笑:“我知道你还在怪我……当年我只是觉得,你该好好养伤,不该总困在钢琴里。”
“困在钢琴里?”洛林远猛地站起身,声音陡然拔高,“你明明知道钢琴是我的命!你走的时候说什么?说‘等你能重新站在舞台上,我就回来’——现在呢?看到我站不起来了,就来当‘救世主’了?”
他的声音太响,厨房门后的晏逐水都听得一清二楚。他靠在门板上,指尖紧紧抠着门板,心里又酸又涩——原来洛林远说的“离开者”是她。原来那些乐谱上的泪痕,是为她留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何虞欣也站了起来,眼眶有点红,“我只是……”
“你走吧。”洛林远别开脸,不想再看她,“以后别来了。”
何虞欣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什么。她拿起沙发上的手提包,又看了眼茶几上那杯没动过的水,眼神复杂,最终还是转身往门口走。
“林远,”走到门口时,她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他,“评委的事,我再给你留三天时间。你好好想想,别让自己后悔。”
门“咔哒”一声关上了,客厅里终于安静下来。
洛林远还站在原地,背对着厨房,肩膀绷得紧紧的。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猛地转过身,抬手扫向茶几——那杯没动过的水“啪”地摔在地上,玻璃杯碎了一地,水混着玻璃碴溅得到处都是。
“滚!都给我滚!”他低吼着,声音里带着点压抑的哭腔,像头受伤的兽。
晏逐水连忙从厨房跑出来。他没去看洛林远,径首蹲下身去捡地上的玻璃碴——手刚碰到碎片,就被划了一下,血瞬间涌了出来,滴在地板上,和水渍混在一起,红得刺眼。
他没敢停,只是咬着牙,继续捡碎片。
洛林远吼完那声,就撑着沙发沿大口喘气,眼眶红得吓人。他低头时,正好瞥见晏逐水手指上的血——那道口子不算深,可血涌得急,顺着指尖往下滴,落在玻璃碴上,发出极轻的“嗒”声。
像滴在他心上。
洛林远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他看着晏逐水蹲在地上,背对着他,右手捏着碎片,左手的指尖还在流血,却依旧没停,只是动作更小心了些。阳光落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单薄得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
刚才何虞欣的话还在耳边——“屈尊”“护工”“老实”,那些话像针,扎得他疼,可他把火气撒在了晏逐水身上。这个哑巴没做错任何事,却要跟着他受气,还要蹲在这里捡他摔碎的杯子,甚至……被玻璃碴划伤。
“别捡了。”洛林远忽然开口,声音哑得厉害,没了刚才的火气,只剩下点疲惫的沙哑。
晏逐水没停,只是加快了动作——他怕玻璃碴扎到洛林远的脚。
“我说别捡了!”洛林远提高了声音,走过去想拉他,却在碰到他胳膊时,被晏逐水轻轻躲开了。
晏逐水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眶有点红,大概是被碎玻璃渣溅到了,可眼神却很静,没有委屈,没有怨怼,只有点担忧——他在担心洛林远是不是还在生气。
洛林远的喉结动了动,说不出话了。
晏逐水没再看他,低下头继续捡碎片。他把碎片都拢到一起,又拿纸巾擦地上的水渍,手指上的血蹭在纸巾上,红了一大片。
洛林远站在旁边,看着他小心翼翼的动作,看着他手指上那道还在流血的口子,心里那点被何虞欣勾起的火气,忽然就变成了别的东西——有点酸,有点涩,还有点说不清的愧疚。
“过来。”他伸手,抓住了晏逐水的手腕。
晏逐水愣了愣,停下动作,抬头看他。
洛林远没说话,拉着他往书房走。他打开书房的抽屉,翻出医药箱,拿出碘伏和创可贴,把晏逐水的手按在书桌上,低头给他处理伤口。
他的动作有点生涩,甚至有点笨——大概从没给人处理过伤口。碘伏擦在伤口上时,晏逐水的指尖颤了一下,他却没躲,只是看着洛林远的发顶。
洛林远的头发有点长了,发梢垂下来,蹭在他的手背上,有点痒。他的睫毛很长,垂着眼时,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浅影,侧脸的线条软了些,没了刚才的锋利,只剩下点难得的温顺。
“下次别用手捡。”洛林远贴创可贴时,忽然开口,声音很低,“叫我。”
晏逐水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他连忙点头,拿出手机打字:“我没事,洛先生别生气了。”
洛林远瞥了眼他的手机屏幕,没说话,只是把创可贴按得更紧了些。指尖碰到晏逐水的皮肤,温温的,带着点碘伏的凉意,还有点细微的颤抖——不是疼的,是别的。
他忽然想起刚才晏逐水用唇碰他指尖的动作,想起他蹲在地上捡碎片的样子,想起他每次被自己刻薄对待时,那双总是亮着的眼睛。
这个哑巴,好像永远都不会生气。不管他怎么刁难,怎么发火,怎么冷言冷语,他都只是安静地站在旁边,像棵沉默的树,默默陪着他。
而自己呢?刚才对着何虞欣发的火,却撒在了他身上。
“刚才……”洛林远张了张嘴,想说“对不起”,可那三个字堵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他活了二十八年,骄傲了二十八年,除了对着钢琴,从没对谁低过头。
最终,他只是松开晏逐水的手,把医药箱推回抽屉里,别开脸:“地上的水……等会儿拖了。”
晏逐水点头,知道他这是松口了。他站起身,想往客厅走,却被洛林远又叫住了。
“晏逐水。”
这是洛林远第一次连名带姓叫他。
晏逐水回头看他。
洛林远看着他,眼神复杂,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说:“评委的事……我不去。”
晏逐水愣了愣,随即明白了——他是在跟自己解释。解释他没听何虞欣的话,解释他不会离开。
晏逐水的嘴角忍不住往上扬了扬。他没说话,只是对着洛林远,轻轻点了点头,眼神亮得像落了星星。
洛林远看着他的眼睛,心里那点别扭忽然就散了。他别开脸,假装整理书桌上的文件,嘴角却悄悄勾了下——很轻,像风吹过水面,漾开一圈极淡的涟漪。
客厅里的水渍还没拖,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落在地板上,亮得发暖。厨房的方向传来拖把拖地的声音,一下一下,很轻,很稳,像首安静的歌。
洛林远靠在书桌边,听着那声音,忽然觉得——好像这样也不错。
有个人在身边,哪怕是个哑巴,哪怕只是拖地的声音,也好过对着满屋子的冷寂,对着那扇锁死的琴房门,独自舔舐伤口。
只是他没看见,厨房门口,晏逐水握着拖把的手,轻轻抖了一下。指尖的创可贴蹭着拖把杆,有点痒,有点暖,像刚才洛林远低头给他贴创可贴时,落在他手背上的、那缕极轻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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