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味堂的门轴锈得厉害，推开时"嘎吱"一声，像谁在喉咙里卡了口老痰。苏悦踩着门槛往里走，鞋底碾过的灰尘里，混着点熟悉的木渣——是武汉热干面摊那根磨得发亮的竹扁担磨下来的，她认得上面的纹路，像老人手背暴起的青筋。
堂屋里没摆牌位，靠墙立着排木架，架上摆着的全是老物件：缺了个口的粗瓷碗，碗沿结着层深褐色的垢，该是盛了一辈子芝麻酱；缠着铜丝的醋坛子，坛口的木塞裂了道缝，还在往外渗着淡淡的酸；最惹眼的是个糖画铜勺，勺柄被磨得溜光，勺头的弧度里，藏着无数个小糖人的影子。
"钥匙串的铜勺里，"林晓用指尖拨了拨那只粗瓷碗，碗底突然转出个小小的转盘，上面刻着"民国二十三年"，"刻着行蝇头小楷，说传味堂的物件都住着魂，你对它亲，它就肯把肚子里的本事教给你。三十年前，有个做面的师傅，守着这只碗哭了三天，碗突然自己转起来，转出了他爷爷的揉面法子。"
陆瑶的青铜勺突然和架上的醋坛子共鸣，坛口的木塞"啵"地跳起来，飘出股酸香，裹着个苍老的声音："要揉出筋道的面，得用井水和面，天热时加勺冰，天冷时掺点酒糟......"她伸手去接那酸香，指尖刚触到坛身，坛壁突然显出些细密的字，是用指甲刻的醋方，"是酿醋张的魂附在坛子里。"
刘师傅的孙子踮脚够着糖画铜勺，小手刚握住勺柄，勺头突然滴下滴金色的糖，落在地上凝成个小小的蝴蝶，翅尖缺着块，和苏悦手背上的一模一样。"它在教我画蝴蝶呢！"孩子举着铜勺笑，糖液顺着勺柄往下流，在他手心里烫出个甜甜的印，"它说'要转着圈画，才活泛'。"
苏悦走到木架最末，那里摆着个不起眼的竹筐，筐底铺着层干荷叶，叶上放着根竹扁担，扁担中段磨得发亮，透着点油光，是被无数次肩扛手磨出的润。她的指尖刚触到扁担，筐里突然飘出阵面香，混着武汉巷口的风，吹得人鼻尖发酸。
"小苏啊，"张师傅的声音从扁担里钻出来，比记忆里的哑，带着点竹篾摩擦的糙，"这扁担跟着我走了三十年，从户部巷到粮道街，磨破了七双鞋，才摸透了哪块青石板最平，哪户人家的井水最甜。"
手背上的蝴蝶印记突然发烫，翅尖对着竹扁担轻颤。苏悦看见扁担上的磨痕突然活了过来，变成无数个模糊的画面：张师傅挑着担子在巷口落脚，竹筐在晨光里晃出细碎的响；他蹲在井边打水，冒火的东方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扁担靠在井栏上，映出个歪歪扭扭的影子；有次下大雨，他把扁担垫在面桶下，怕雨水泡了芝麻酱，自己淋得像只落汤鸡。
这些画面像针，轻轻扎着心尖，酸里裹着暖。她突然想起自己总嫌张师傅的扁担磨得太糙，劝他换根新的，他总说"老伙计了，有感情"，原来这根破扁担里，藏着的不只是磨痕，还有他一辈子的日子。
"物件不会说话，"林晓的声音有点哽，她看着那只粗瓷碗突然自己转起来，转出的芝麻酱纹路里，浮出个年轻姑娘的影子，正跟着张师傅学拌面，"可它记得比谁都牢，你下了多少功夫，用了多少心，它都替你记在骨子里。"
竹扁担突然轻轻颤动，中段的油光里浮出些字，是用指甲刻的，很浅，像怕人看见："小苏爱吃辣萝卜，要切得细些，拌的时候多淋半勺香油"。苏悦的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扁担上，晕开的水渍里，竟浮出自己第一次来吃面的样子，扎着两个小辫，仰着头看张师傅拌面，眼睛亮得像两颗芝麻。
"传味传味，"无数个声音从木架上的物件里涌出来，像场温和的雨，"传的是手艺，承的是人心。"
堂屋的地面突然震动起来，木架上的老物件全飘了起来，在半空转圈，转出的味道织成个巨大的网，网眼都是蝴蝶的形状。苏悦的舌尖泛起股厚重的香，是所有手艺魂混在一起的暖，像被无数双手轻轻托着，稳得让人想哭。
木架最底层突然裂开道暗格，里面躺着本线装书，封面上写着"下一站，续味桥"，书页里夹着张泛黄的车票，目的地印着"味源村"，票根上盖着个青铜勺形状的戳。
陆瑶翻开线装书，第一页画着座石拱桥，桥上刻满了味道符号，桥那头的炊烟里，飘着各种食物的香。"续味桥连着味道的源头，"她的指尖抚过石拱桥的画，"据说每个守艺人老了，都会往桥那头走，把自己的魂附在源头的土地里，等着滋养新的味道。"
苏悦把竹扁担轻轻放回竹筐，扁担上的字渐渐淡去，却像刻进了心里。她知道，所谓传承，从来不是把老物件锁起来供奉，而是把里面的魂揣进怀里，带着它们继续走，就像张师傅的扁担，磨破了还能挑着担子走，因为里面的念想，比木头结实得多。
夕阳从传味堂的窗棂照进来，给木架上的老物件镀了层金，那些物件的影子在地上轻轻晃，像无数双脚印，在前面等着她跟上，往味道开始的地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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