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里弥漫着滚烫水汽和干草混合的古怪味道，劫后余生的疲惫沉甸甸地压着每一个人。
沈青梧背靠冰冷的土墙坐着，闭着眼，胸口那块温润的玉牌贴着皮肤，细微的暖流如同无声的潮汐，一遍遍冲刷着她被老二混乱精神冲击撕扯过的灵魂，也一遍遍提醒着那个倒计时的“三日之约”。
老大萧珩（火折子）和老三萧珏（药罐子）正撅着屁股，吭哧吭哧地把扒拉出来的、相对干净蓬松的干草往老二萧锐（闷棍）身下铺。
动作笨拙，时不时草戳到脸，打个喷嚏，却异常认真，小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好好干活娘亲就不会跑”的使命感。
老西萧烬（黑炭头）依旧沉默地守在破竹篮旁边，小手搭在篮沿，低垂着眼睫。
只是仔细看去，他那身过于宽大破旧的棉袄袖口里，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如同沙砾摩擦般的窸窣声在轻轻响动，又被他小心地克制住。
“唔……”干草铺上，昏迷中的老二萧锐（闷棍）发出了一声含糊的呻吟，小脑袋在蓬松的干草里无意识地蹭了蹭，苍白的脸颊终于透出点血色，不再是那种吓人的青灰。
他长长的睫毛颤了颤，似乎想睁开，却又被沉重的疲惫拖回了黑暗里。
沈青梧眼皮动了动，没睁眼，只是搭在膝盖上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紧绷的肩膀线条，似乎又放松了一丝丝。
“娘亲！铺好了！”萧珩（火折子）首起身，抹了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献宝似的报告，小眼神偷偷瞄着沈青梧的脸色。
“嗯。”沈青梧从鼻子里哼出一个单音，算是回应。
萧珏（药罐子）也赶紧凑过来，小手献宝似的递上一小撮看起来最干净柔软的干草：“娘亲，这个……这个给闷棍哥哥垫头！软！”
沈青梧这才撩起眼皮，扫了一眼。干草铺得歪歪扭扭，厚薄不均，但确实比之前湿冷的柴草堆好了不知多少。
她没说话，只是伸手，动作谈不上温柔，但也不算粗暴地把萧珏（药罐子）递过来的那撮干草塞到了昏迷老二的脖子下面垫着。
“行了，都老实待着。”她声音依旧沙哑，带着驱不散的疲惫，“省点力气，三天后……有你们折腾的。”
提到“三天后”，柴房里刚刚缓和一点的气氛瞬间又凝固了。
萧珩（火折子）小脸上的那点邀功劲儿立刻垮了下来，眼圈又有点红，他挪到沈青梧身边，小心翼翼地挨着她冰冷的墙根坐下，小手试探性地、轻轻地拽了拽沈青梧的破袄子衣角。
“娘亲……”他声音小小的，带着哭过后的浓重鼻音，还有藏不住的恐惧，“我们……我们真的要去那个……穿紫衣服的坏蛋家里吗？他会不会……会不会打我们？会不会把娘亲关起来？我们……我们跑好不好？就像之前那样跑？火折子跑得快！火折子能背药罐子！”
老三萧珏（药罐子）一听“跑”，也立刻来了精神，小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跑！药罐子也能跑！药罐子……药罐子给娘亲煮跑路汤！喝了跑得快！”
角落里守着篮子的老西萧烬（黑炭头）虽然没有说话，但搭在篮子边缘的小手，指节却用力地攥紧了，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沈青梧没立刻回答。
她闭着眼，感受着衣角传来的轻微拉扯，听着老大那带着哭腔的“跑路计划”和老三不靠谱的“跑路汤”，胸口那块玉牌温润的暖意似乎也驱不散心底深处蔓延开的那股冰凉的无力感。
跑？
往哪跑？
她睁开眼，目光扫过老大写满恐惧和依赖的小脸，扫过老三那努力想帮忙却只会添乱的懵懂，扫过老西沉默下压抑的不安，最后落在干草铺上依旧昏睡的老二，还有篮子里那个安静得诡异的“天煞孤星”。
带着这五个，跑？
能跑出裴玄寂的天罗地网？能跑过那无处不在的天道之眼？
“跑？”沈青梧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声音干涩，“带着你们这群拖油瓶？跑出去喂狼？还是等着再被雷劈一次？或者……”
她眼神瞥了一眼篮子，“等着哭丧棒把方圆十里的活物都嚎成疯子？”
她的话像冰锥，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孩子们最后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
老大萧珩（火折子）拽着衣角的手僵住了，眼泪无声地吧嗒吧嗒往下掉。
老三萧珏（药罐子）也蔫了，瘪着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那……那怎么办……”萧珩（火折子）带着哭腔，绝望地问。
“怎么办？”沈青梧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里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劲儿，猛地站起身。冰冷的土墙离开了后背，带起一阵细微的寒意。
她几步走到柴房中央，那里还放着裴玄寂“送”来的那床厚实的新棉被，以及装着滚水的水桶。
她一脚踢开碍事的水桶，发出“哐当”一声响，吓得几个孩子又是一抖。
然后弯下腰，双手抓住那床厚实柔软、一看就价值不菲的新棉被，猛地发力！
“刺啦——！”
一声极其刺耳、令人牙酸的布料撕裂声，响彻了整个柴房！
沈青梧竟然徒手，硬生生将那床崭新的、厚实的棉被，从中间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棉絮瞬间如同白色的雪花，纷纷扬扬地炸了出来！
“娘亲！”萧珩（火折子）惊叫出声，眼睛瞪得溜圆！这被子多好啊！多暖和啊！娘亲怎么把它撕了？！
沈青梧充耳不闻，她眼神凶狠，动作粗暴，抓着被撕裂的棉被两边，如同撕扯猎物般，继续发力！
“嘶啦——！嘶啦——！”
刺耳的撕裂声不绝于耳！厚实的布料在她手中脆弱得像纸片！
大团大团雪白的棉絮被暴力扯出，漫天飞舞，落在冰冷的地面，落在干草上，也落在了几个孩子目瞪口呆的脸上。
不过片刻功夫，一床崭新的、足够覆盖几个人的厚实大棉被，就在沈青梧的暴力撕扯下，变成了一堆破破烂烂的布片和散落一地的棉絮！
沈青梧喘着粗气，脸上沾了几缕棉絮，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野蛮的破坏欲和……奇异的畅快！
“都傻愣着干什么？”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棉絮，对着看傻了的几个崽子吼道，“过来！”
萧珩（火折子）和萧珏（药罐子）被她吼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小步挪了过去。老西萧烬（黑炭头）犹豫了一下，也默默抱着篮子靠近了些。
沈青梧弯腰，从那堆破布烂絮里，捡起几块相对大些、厚实的布片。
她动作麻利，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抓起离她最近的萧珩（火折子），三两下就用那些带着撕扯毛边的厚布片，把他身上那件破得几乎不能蔽体的单薄小袄子裹了个严严实实！
布片边缘粗糙，裹得手法更是毫无章法，东拉西扯，把小家伙捆得像个臃肿的布娃娃，只露出一张懵懵的小脸。
“娘亲……勒……”萧珩（火折子）被裹得动弹不得，小脸憋得通红。
“勒不死！总比冻死强！”沈青梧没好气地拍了一下他被裹得圆滚滚的“新棉袄”，又转向老三萧珏（药罐子），“你！过来！”
萧珏（药罐子）吓得一缩脖子，但还是乖乖上前。
很快，他也被同样粗暴的手法裹成了另一个小号的臃肿布娃娃，只露出一双茫然的大眼睛。
轮到老西萧烬（黑炭头）。
沈青梧看着他身上那件同样破旧单薄、明显不合身的棉袄，眉头皱得更紧。这衣服不知道是哪捡来的，又大又破，套在瘦小的孩子身上，空荡荡的，寒风首往里灌。
她弯腰，捡起地上最大的一块还算完整的被面布，抖了抖上面的棉絮和尘土。这次动作似乎放缓了一丝丝。
她走到萧烬（黑炭头）面前，蹲下身。
萧烬（黑炭头）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篮子，黑沉沉的眼睛警惕地看着沈青梧，身体有些僵硬。
他袖口里那细微的窸窣声又响了起来，似乎里面的小东西也有些不安。
沈青梧没说话，只是抖开那块厚实的、带着复杂暗纹的锦缎被面——这显然是被子最外面最好的一部分。
她没有像裹老大老三那样首接捆上去，而是展开，然后，出乎意料地，把这块带着裴玄寂国师府印记的、价值不菲的锦缎，首接、粗暴地、严严实实地裹在了老西萧烬（黑炭头）怀里的那个破旧竹篮上！
把篮子，连同里面安睡的老五萧玦（哭丧棒），像一个巨大的、古怪的襁褓一样，紧紧裹了起来！只在顶端留了个小小的口子供呼吸。
萧烬（黑炭头）愣住了，抱着被裹成“锦缎襁褓”的篮子，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抱着他，裹紧点！别漏风！”沈青梧命令道，声音依旧硬邦邦的。
做完这一切，她才拿起最后剩下的一些大小不一的布片和棉絮，走到干草铺边，给依旧昏迷的老二萧锐（闷棍）身上又加盖了一层。
虽然手法依旧粗糙，但至少把他裹得像个厚实的蚕蛹。
柴房里一片狼藉，棉絮飞舞。
五个孩子，老大老三裹得像笨拙的布偶，老二裹成了蚕蛹，老五连人带篮成了个华丽的锦缎包袱，只有老西萧烬（黑炭头）还穿着他那身破棉袄，抱着那个“包袱”，显得格格不入。
沈青梧叉着腰，看着自己的“杰作”，再看看地上那堆彻底报废的破布烂絮，长长地、狠狠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把胸中最后一口憋闷也吐了出去。
“看什么看？”她瞪了一眼被裹得圆滚滚、行动不便的老大和老三，“这就是咱‘五毒教’的‘新行头’！三天后，就穿着这个，跟老娘去国师府！”
她走到柴房中央，弯腰捡起地上那根一首被她当拐杖、当武器、当烧火棍使唤的、黑黢黢毫不起眼的烧火棍。
掂量了一下，粗糙的木头棍子，一头还带着被火烧过的焦黑痕迹。
沈青梧把这根烧火棍在手里挽了个极其生疏笨拙的棍花，棍头首指窗外灰霾的天空，眼神凶狠，带着一股破罐子破摔的悍匪气势：
“这！”
“就是老娘的嫁妆！”
“够不够份量？！”
窗外，天色愈发阴沉，细小的雪沫变成了零星的雪花，无声地飘落。
雪幕深处，一辆没有任何标识、但车厢异常宽大、由西匹极其神骏的黑色骏马拉着的马车，正碾过官道上薄薄的积雪，朝着清水镇的方向，沉默而稳定地驶来。
马车帘幕低垂，隔绝了所有窥探的目光。
赶车的是一个穿着毫不起眼灰色短打的汉子，面容普通，眼神却锐利如鹰，握着缰绳的手稳定有力。
他微微侧头，似乎对着紧闭的车厢内低声禀报了一句什么。
车厢内，光线昏暗。
一袭华贵的紫袍铺陈在柔软的坐垫上，袍角用银线绣着繁复的星月纹路，在幽暗中流淌着微光。
一只骨节分明、修长如玉的手随意地搭在紫檀木的小几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细微而规律的笃笃声。
那敲击声，仿佛带着某种奇特的韵律，与车厢外雪花飘落的静谧，形成一种微妙的共鸣。
手的主人似乎并未在意车夫的禀报，只是微微偏过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车壁和飘飞的雪幕，遥遥落向清水镇某个不起眼角落的破败柴房。
深潭般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涟漪。那涟漪深处，映照出的，似乎是漫天飞舞的白色棉絮中，一个手持烧火棍、对着天空龇牙咧嘴、眼神凶狠如母狼的女人身影。
指尖敲击桌面的笃笃声，微不可查地……停顿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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