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叶的信》
九月一日的风裹着青橘子的酸香，溜过向阳小学的铁栅栏时，卷起了半片干枯的梧桐叶。那叶子打着旋儿，正好落在林小满攥得发潮的笔记本上。硬壳封面上，“六年级（3）班”的红色印章被暑假的潮气浸得发暗，叶尖的锯齿却锋利得很，在印泥边缘剐出几道白痕，像谁用指甲轻轻刮过。
小满把叶子捏起来看。叶脉在阳光下看得一清二楚，像奶奶纳鞋底时绷首的棉线，纵横交错里藏着细碎的黄斑——许是被哪个调皮的男生踩过，又或是被夏末的雷阵雨泡得发涨。她指尖的薄茧蹭过叶边，那锯齿比爷爷修枝的小剪子还扎人，痒丝丝地钻进皮肉里，让她想起去年秋天，陈冬用梧桐叶割破了手指，血珠滴在数学作业本上，像朵没开的小红花。
“林小满！磨磨蹭蹭干啥呢！”
苏晓棠的声音裹着跑气的喘息，从香樟树浓密的绿荫里撞出来。她背着爷爷用旧帆布改成的书包，藏蓝色的布料上沾着几点木屑，是今早帮爷爷刨松木桌时蹭上的。书包带一边长一边短，长的那根斜斜勒着锁骨，短的那根却松垮垮地挂在肩头，晃得里面的铁皮饼干盒叮当作响。
“你看你看！”晓棠把书包往校门口的石桌上一掼，拉链头“咔嗒”撞在桌角，滚出个圆鼓鼓的铁皮盒。她掀起盒盖的瞬间，七八个玻璃弹珠在晨光里炸开细碎的光——有颗孔雀蓝的珠子里裹着银色的螺旋，转起来像晓棠奶奶晾在竹竿上的蓝印花布；还有颗透明的珠子里冻着片小花瓣，许是去年春天夹进去的，现在成了琥珀色的标本。“我哥临走前塞给我的，说六年级得有件‘镇场子’的宝贝。”
小满的目光落在晓棠的帆布鞋上。右边的鞋带在脚踝绕了两圈，结打得像朵被雨打蔫的喇叭花，鞋跟处磨出的白边沾着草屑，准是刚才从操场边的狗尾草丛里钻过来的。她蹲下身时，闻到晓棠辫梢飘来的薄荷味——是村口小卖部卖的袋装洗发水，五块八一大袋，泡在水里会起雪白的泡沫，和自己头发上的橘子味混在一起，像把青橘泡进了薄荷茶。
“别动。”小满的指尖勾住那个歪扭的结，鞋带的棉线磨得发毛，蹭在指腹上像挠痒痒。晓棠突然往后一缩，帆布鞋跟在水泥地上蹭出两道白痕，露出自家纳的布鞋底，针脚歪歪扭扭，却密密麻麻，是奶奶戴着老花镜缝了三个晚上的。
“管它呢。”晓棠甩甩脚，帆布书包上的木屑簌簌往下掉，“王老师说这学期要按身高排座位，你说咱俩能挨上不？我特意跟我爷说别给我做太高的凳子，他偏不听，非要比去年的加高两寸。”她说话时，辫子梢扫过小满的胳膊，带着刚洗过的潮气，把小满手腕上的橘子香搅得七零八落。
小满没接话，把那片梧桐叶夹进笔记本第一页。纸页边缘还留着暑假写作业时滴的橘子汁印，黄澄澄的，正好托着叶片的锯齿。她从铅笔盒里抽出HB铅笔，笔尖在叶边画了个小小的跑步小人：圆脑袋上扎着两个小辫，右边的鞋带故意画得拖在地上，像条调皮的小蛇。
“快看！那个是不是转学生？”晓棠突然拽住她的胳膊，指尖还沾着饼干盒里的铁锈味。
公告栏前的青砖地上，站着个穿洗得发白的校服的女生。校服领口的纽扣掉了一颗，用别针别着，别针的银色在阳光下闪了闪，像粒没长成的珍珠。她背着个土布书包，布面上绣着朵野菊花，针脚松松垮垮，许是自己绣的，花瓣边缘还抽着几根线头。女生的头发扎得很低，碎发垂在耳边遮住了半张脸，露出的手腕上戴着根红绳，绳结处缠着透明胶带，该是断过好几次又接起来的。她踮着脚看分班表时，布鞋的后跟微微抬起，露出袜子上的补丁——是块格格布，缝得方方正正，倒比原来的袜子还显眼。
“走，去打个招呼！”晓棠己经像只快活的麻雀冲了过去，帆布书包在背后颠得厉害，铁皮盒里的弹珠又开始唱歌。
小满把笔记本按在胸口，梧桐叶的锯齿在纸页上压出浅浅的印子，像给这一天盖了个章。她跟上晓棠的脚步时，听见校门口卖早点的张阿姨在喊“刚出锅的糖糕嘞”，听见自行车铃铛“叮铃叮铃”碾过地上的梧桐叶，还听见自己的心跳撞着书包里的橘子——那是今早帮妈妈看摊时，妈妈塞给她的，皮上还带着妈妈指甲掐出的小月牙。
第一节课的预备铃突然炸响，惊飞了香樟树上的麻雀。小满慌忙翻开笔记本，在那个跑步小人旁边补了行字：
今天的风里，有薄荷味的辫梢，和橘子味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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