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太行，天高云淡。一片平坦河滩上，木杆支起的横幅迎风微展——“雁门关伏击战庆功暨总结大会”。各部队官兵席地而坐，灰色军装与特教团的迷彩色、百姓的土布衫交织在一起，肃穆而宏大。
主席台是几块门板搭成，铺着缴获的日军黄呢军毯。八路军120师首长、716团干部与韩守岳等人端坐台上。
军号嘹亮，大会开始。
师政委宣读总部嘉奖令。当念到“授予八路军第120师第358旅第716团特务连‘雁门关伏击战英雄连’荣誉称号”时，特务连方阵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欢呼。代理指挥的副连长，一个黝黑的关中汉子，眼眶通红，带领全连“唰”地起立，向全场敬上标准军礼。
掌声如雷，卷过河滩。
“授予萧远、赵志刚同志，‘特等战术模范’称号！”
萧远闻声一怔。身旁的赵志刚猛地捅他一下，兴奋低语：“嘿！咱哥俩！”萧远深吸一口气，起身立正。他能感受到身后无数目光——羡慕、赞许、审视。他稳步上前，从首长手中接过那张粗糙土纸印制的奖状，只觉得分量千钧。
赵志刚跟在后头，激动得手首发抖，接过奖状时差点捏皱。他咧嘴笑着，转身向台下敬礼，胸膛挺得老高。回到座位，他小心翼翼抚平奖状，看了又看，才递给刘伟泽：“老刘，帮我收好，可别弄破了！”
刘伟泽接过，仔细对折，放进挎包最里层，嘴角难得地牵起一丝笑意。
热烈气氛中，韩守岳稳步走到台前。
他没有立刻说话，目光缓缓扫过全场。他今天换上了洗得发白的整洁军装，风纪扣一丝不苟，脸上硝烟洗净，眉宇间的凝重却比战时更甚。会场渐渐安静，所有目光聚焦于他。
“同志们，”他的声音透过铁皮喇叭，清晰传来，“这一仗，我们打赢了。总部嘉奖，百姓慰劳，我们当之无愧！”
掌声响起。他微微抬手，声浪平息。
“但是，”他话锋一转，语气沉肃，“我请大家看看这个。”他举起右手，捏着一枚变形的步枪子弹弹头，阳光下，铜壳扭曲，露出暗黑铅芯，“这是从我们一位牺牲的排长身体里取出来的。三八大盖的子弹，入口小，出口大。”
会场鸦雀无声，风声掠过树梢，清晰可闻。
“我们歼敌五百，自身伤亡亦过百。我们摧毁车辆数十，但日军很快就能从东北、从本土调来更多。”他将弹头轻轻放在桌上，“嗒”的一声轻响，敲在每个人心上，“胜利值得欢呼，但绝不能沉醉。日寇亡我之心不死，装备、训练仍占优势。今日之胜，若不能转化为明日更强的战斗力，那牺牲的战友，便白白流了血。”
他顿了顿，看向台下那些年轻甚至稚嫩的面孔：“我提议，将此次庆功会，同时作为战术总结会。我们要把黑石头沟的经验、教训，一点一滴抠出来，变成所有部队都能掌握的本事！要让鬼子每一次进山，都觉得草木皆兵，每一步都踩在雷上！”
他的话如同巨石入水，引发低声议论和深沉思考。许多战士脸上的兴奋渐渐褪去，换上了凝重。
接下来的几天，特教团驻地灯火长明。
萧远伏在简陋木桌上，借着油灯勾勒战术示意图。刘伟泽整理战斗详报，不时补充：“南坡二号机枪位转移慢了三分秒，遭到掷弹筒压制……北破时机精准，但炸药量可微调……”
赵志刚吊着胳膊也没闲着，把自己操作火箭筒的心得，用歪扭字迹写在纸上，不会写就画图：“打装甲车，要瞄履带和观察窗……鬼子飞机来了，就得快钻洞，那木头棚子不顶用！”
韩守岳亲自把关，仔细审阅每一部分：“这里，加上利用地形地物隐蔽接敌的要点……那里，强调伏击阵位的层次配置与火力衔接……”
几天后，一本由特教团主导，汇集716团实战经验的《伏击战战术手册（初稿）》油印出炉。册子不厚，纸张泛黄，墨迹深浅不一，内容却极为扎实。从侦察选点、兵力配置、火力配系，到伪装隐蔽、撤退路线、防空防炮，甚至如何利用民众获取情报，皆有详细说明和案例配图。
手册被迅速分发至太行山各根据地。许多基层指挥员如获至宝，在煤油灯下反复研读，组织战士们学习讨论。
贺炳炎拿到手册时，正和韩守岳在村口散步。他用独臂着册子粗糙封面，沉默良久，然后用力握住韩守岳的手，虎目微红，声音发哽：
“韩营长……你们带来的，不只是枪炮，是打赢的脑子啊！这东西，比多少挺机枪都管用！”
韩守岳反手握紧，感受到对方掌心的粗糙与力量，轻声道：“这是我们共同的经验，是用血换来的。”
夜色深沉，驻地渐静。
韩守岳独坐指挥部土炕上，就着一盏如豆油灯，打开了那本跟随他穿越而来的皮质日记本。
笔记本边缘己磨损，页角卷起。他拧开来未来的钢笔，吸饱本地自制的蓝黑墨水，笔尖在纸上悬停片刻，终于落下：
“十月廿七，晴。太行庆功，荣辱皆忘。”
他停顿了一下，眼前闪过黑石头沟的血色，闪过烈士陵园的新坟，闪过庆功会上那些年轻而充满希望的脸庞。
笔尖继续移动，字迹沉稳清晰：
“今日之胜，非我辈之能，乃千万无名者之血铸成。荣光归于牺牲之英魂，归于奋起之百姓。吾等幸存，不过代行其志，承其遗泽。”
窗外，传来远处哨兵换岗的口令声，隐约而清晰。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沉沉夜色，山峦轮廓在月光下如同巨兽脊背。他知道，在这片广袤而苦难的土地上，还有更多的“黑石头沟”等待着。
笔尖落下最后一行：
“前路仍长，烽火必烈。吾辈当擦亮枪膛，整肃行装，继续前行。”
他轻轻合上日记本，吹熄油灯。
黑暗中，唯有清冷月光静静洒落肩头，如披银色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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