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太行山里的日头毒得能晒烫石头，可山坳里那间废弃窑洞里，却透着股沁人的凉。这窑洞深约两丈，土坯墙粗糙得能摸到颗粒，角落里堆着半捆干稻草，沾着点去年的谷壳。中央摆着张缺了条腿的旧木桌，用石头垫着才稳住，桌上点着两盏煤油灯，黑烟顺着窑顶的裂缝往上飘，在墙上熏出一道道黑痕。
韩守岳、萧远和林晓蔓围着桌子坐。韩守岳坐得最首，灰布军装的领口扣得严丝合缝，袖口磨出的毛边被他悄悄捋到里面，双手平放在膝盖上，眼神沉得像深潭，不说话时自带一股威严。萧远坐在他左手边，身体微微前倾，军装上沾着点早上巡查时蹭的草屑，右手无意识地着桌沿——他在盯着林晓蔓，想从她脸上看出点破绽。
林晓蔓裹着件旧军大衣，是萧远前几天从后勤借来的，太长，盖住了她的手背。她手里捧着个搪瓷缸，里面盛着温热水，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侧脸。她脸色还是苍白，可眼神比在医院时亮些，只是偶尔会避开韩守岳的目光，手指在缸壁上轻轻划着圈。
“影武者的核验，不只是代号接头。”林晓蔓先开了口，声音还有点虚，却吐字清晰。她放下搪瓷缸，右手在桌面上慢慢比划——食指先点三下，再勾两下，最后拇指和中指捏在一起。“这是李白《静夜思》里‘举头望明月’的暗语，不同句子对应不同手势，顺序错一点都不行。”
韩守岳微微点头，手指在桌下轻轻敲了敲——他在记这个手势。“你的上线‘老师’，怎么联系？”他问，语气没起伏，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压力。
林晓蔓的手指顿了顿，垂了垂眼睑：“都是死信箱，要么是伪装的电台信号，从没见过真人，连男女都不知道。他很谨慎，每次传信都换地方，信里还会掺假消息，防着被截获。”
萧远突然插话：“你之前说‘水很深’，到底指什么？‘老师’背后还有人？”他往前凑了凑，眼神锐利，像要穿透林晓蔓的伪装。
林晓蔓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端起搪瓷缸喝了口热水，才缓缓道：“我不知道具体的，但‘影武者’不止替换军官，连地方上的文书、通讯兵都有……他们像一张网，悄无声息地裹过来。”
韩守岳盯着她看了片刻，突然开口：“你想换个身份活下去，没问题。”他的手指敲了敲桌面，“但你得把知道的全说出来，不能留半点私货。要是敢耍花样，没人能保你。”
林晓蔓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又沉下去，咬了咬嘴唇：“我能帮你们抓‘影武者’，也能找‘老师’的线索……只求战后能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安安静静过日子。”
“行。”韩守岳干脆利落地答应，没再多说——他信不信林晓蔓，要看后续的行动，现在说再多都是虚的。
萧远却没松劲，他盯着林晓蔓的衣领，突然问：“你那枚银色胸针，到底是什么？‘狐’部队说它是‘钥匙’。”
这话一出，林晓蔓的身体瞬间僵了。她攥着搪瓷缸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连呼吸都顿了半秒。她避开萧远的目光，声音低了下去：“就是我娘的遗物，没别的用……日本人认错了吧。”
她的语气太刻意，萧远一眼就看出她在撒谎。可没等他追问，韩守岳轻轻咳了一声——他在示意萧远别逼太急。萧远抿了抿嘴，把话咽了回去，心里却更疑了：这胸针肯定有秘密，林晓蔓不肯说，是怕连累人，还是另有图谋？
傍晚时，特教团指挥部的窑洞里闹哄哄的。几张木桌拼在一起，上面摊着刚整理好的审讯记录，几个干部围着桌子坐，烟卷的烟雾飘得满屋子都是。
刘伟泽嗓门最大，他是晋北人，说话带着点卷舌的调子，“啪”地把搪瓷碗墩在桌上：“不能信她！军统的人最会装可怜，说不定是跟‘老师’演双簧，引咱们上钩！”他说着，还拍了拍腰间的枪，脸上满是警惕。
旁边的疤脸连长也附和，他是山东人，说话带着股硬气：“依我看，先把她关起来，严加审讯！大刑伺候，还怕她不吐实话？”
“就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有人跟着点头，会议室里的质疑声越来越大。
萧远一首没说话，等议论声小了点，才缓缓站起身。他摘下军帽，拍了拍上面的尘土，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林晓蔓救过我，那刀是替我挡的，这是事实。”
刘伟泽扭头瞪他：“那又咋样？说不定是苦肉计！”
“苦肉计能拿命赌？”萧远的眼神冷了些，“她要是想害咱们，没必要在医院里说那些警告的话。”他走到桌子中央，指着记录上的暗语：“她提供的手势能验证，这是咱们目前唯一能抓‘影武者’的线索。”
韩守岳坐在主位，手指夹着根烟卷，快烧到过滤嘴了才按灭在烟灰缸里。“吵够了就听我说。”他的声音不大，却瞬间压下了所有杂音。“萧远说的对，有限信任，严格监控。”
他看向刘伟泽，语气严肃：“你亲自带两个人，盯着林晓蔓，她去哪、见谁、说什么，都记下来，出了岔子唯你是问！”
刘伟泽虽然不服，却还是站起来应声：“是！”
散会后，干部们陆续走了，指挥部里只剩韩守岳和萧远。韩守岳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渐渐沉下去的天色，突然开口：“你怀疑林晓蔓藏了事。”不是问句，是肯定。
萧远点点头：“她对胸针的事避而不答，那反应太反常了。”他顿了顿，又道：“还有，她昏迷时手指敲的电码，我还没弄明白……要不要现在问她？”
韩守岳摇摇头：“再等等。”他转过身，目光落在地图上“老师”可能活动的区域，“她现在还没完全信任咱们，逼太急，容易让她把话咽回去。咱们先按她给的线索查，等抓住几个‘影武者’，再跟她对质。”
萧远没再说什么，可心里却沉甸甸的。他走到门口，望着窑外的夜色——七月的夜，星星很亮，可山风里却透着股寒意。林晓蔓的秘密像颗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炸，而那个藏在暗处的“老师”，怕是己经知道林晓蔓倒戈了，接下来会不会有新动作？他摸了摸腰间的枪，突然觉得这太行山里的夜，比战场上还让人心里发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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